第13章
难、难道……
“爹,爹……是不是爹?还是娘?老师?快回答我?是不是……”
踹在我脸上那一脚,离开不到一刹,复又重重踹下。有人缓缓扭捏剑柄。我的惨叫混和嚎哭与哀鸣,把一切声响都掩盖了。
“爹……娘……老师……”我咬牙切齿。“你这禽兽!我跟你有什么仇怨?你干么要这样凌虐我?伤害我的家人?”
我发誓,不管你是谁,我一定会把你亲手抓住,把你加诸我和我家人身上的痛苦,万倍奉还。
“闻说桃园画派从不外传的一招,叫做‘瞽绘’,听说……是上代继承人工养年先生为了纪念某位目不能视的恩人而创的……”
那把声音又回来了。只有六七步之遥。妈的。只是六七步而已……
“王老师,虽然今天人多眼杂,然而时间紧迫,我又很想亲睹这项不传之秘,唯有委屈你了……”少年吩咐道。“……让王老师说说话吧。”
恩师还没死?那刚才……呜啊……爹!娘!呜……孩子不孝……呜呜……
“就算张先生没听过也好,听过也罢,也得请王老师阵前教习,张先生阵前示范,现卖现学,让咱们长长见识,一睹桃园画派精髓,好将来替你们推广推广,教这门技艺不致失传,好吗?”
咳吐一声,一把抖颤哀恸的熟悉嗓音。如烟如雾,徐徐飘至。
“翼、翼德……”
“恩师!”
“如……如果为师不是拿笔的,咳咳……而、而是拿刀枪的,该就能在你赶回来之前,保护你一家老幼周、周全吧……咳咳……”
“不……”我听得出,这把声音,在我回来之前,吃了很多苦头。
“恩师!快说!爹娘和……我娘子……怎么了?”我焦急大喊。
砰!
只听得枪棍拍击的闷响之声传来,扣押着王老师那人冷冷道:“臭老儒,再说废话,我先砍了你!”
“公子是你们的主子,他还没下令要砍,你有什么资格砍?”我接口。
“谁说的?”那人接着说。“公子只是随彭渠师前来观摩,是咱们的客人,怎么会——”
嚓!
一道凉风从我头上掠过。
“……呜……公子,为、为何……”声音徐徐倒下,未几,就有人踱到他的位置,把刚噎气的尸体踢到旁边。
“公子,抱、抱歉……”又是那把野兽咆哮的声音。“……我已让他闭嘴了。还望公子息怒……”
“请公子息怒……”“抱歉,公子……”“公子……”
看来这厮该是臣服于这公子的,但是……既然不属于黄巾军,何以前来观摩?既已杀了黄巾军士,干么各人不哼一声,还反过来请求原谅?这公子……背后撑腰的究竟有多大,大得可以让他把黄巾抄城抢掠的行为当作观摩游乐,大得可以让他把未必是同道中人的黄巾军都压得了?
浓浊的喘息声与抖颤从公子那边传来。耳朵给压在地上的我,还闻得这厮焦躁跺脚的声音。
缺口已经打开了。
很快,我就可以亲手把你这兔崽子撕成碎块。
“来!抓着!”
有人抓住我的手,掰开我的手指,把笔塞到我手心。
“快画!别浪费时间!”“叫你画就画!”“不画就把你老师的手指逐只割下来!”“还不下笔!”“臭小子!别敬酒不喝喝罚酒!”“快画!”
妈的,那兔崽子不再作声了。发生什么事?他逃了吗?还是一时害怕,躲在远处,不敢再张声了?
眼睛的疼痛已经减少了,可是,我的脸仍然给畸着,什么都看不见啊……
“咳,桃、桃园瞽绘,天地必存。何谓天地?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位,下留地位,中间、中间方立意定景……”恩师额首贴地,虚弱的念白如烬似碎,徐徐传来。“咳……上天见酉……”
咯咯。
“……下地得翼,群鸟其上;黄莺折翼,斜笔星散,折翼者亥……”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磕什么头?臭老儒!你磕头再多,我要砍你,还是会砍你的啦!”“哈哈,除非你叫声爷爷,我就考虑一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你加入咱们……”
恩师重重的磕头声一下又一下,传到地里,撞进耳里。
为什么每次提到时辰,他都会磕头?
“还以为儒生最具头巾气,怎么死到临头,没叫你就主动磕头了?你很怕死吗?哈哈哈……”
不对。不是这样!恩师磕头是有原因的……慢着!酉……亥……思,莫非……酉在十二时辰排第二,所以磕两下?亥在十二,故磕十二下…………
老师说过,一幅空白的画,上半部为天,下半部为地,这句他没头没脑混在口诀里念的“上天见酉”,难道……
难道……恩师是在趁机把一些不能轻易宣之于口的隐密,通过半真半假的口诀,让我这个看不见的人知道?
我看不见,但我又应该知道的事情……上天见酉……折翼者亥……?这究竟何所指?下地得翼……得……慢着!得翼……翼得……翼德?!是指我吗?下地得翼,群鸟其上——我明白了!恩师在我上方,为之天;我在下,为之地……群鸟在我上面,是指压着我的人吗?黄莺折翼,斜笔星散……对了,这些人全是黄巾贼,分布范围如斜笔星散于我身上——折翼者亥,即是总共有十二人的意思吧?
“求求你们……”我竭力保持冷静,集中雨耳,慑住心神,手一边在纸上乱点乱捺,一边磕头,给恩师回应。“……不要为难恩师……我画了……你们别胡来!听到了没有?”
上天见酉……恩师此刻正给两个人压着,除了刚才那名公子的爪牙,还有另一人吗?
“……率尔立意,触情涂抹,咳……处地之东,非黄乃白……骨法用笔,随类赋彩,意随笔定,形由心发,故以神遇,不以目视……咳咳……翼德你有在听吗?咳……非黄乃白……石如弱冠,方圆不一,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高远;山水先理大山,为之主峰。咳……主峰意定,小卉纤纤,雪上加霜,一泻千里,咳咳……”
咯。
白。我记得刚才眼里那一点无可磨灭的白。
“……窄壁戴石,眉峰交会……”
主峰在东,非黄乃白。石如弱冠,方圆不一……
谢谢。
窄壁戴石,眉峰交会……
恩师。谢谢你以生命向我传授的最后画诀……你的画意,我完完全全收到了。
绘形绘声,状物传神。纵然无法目视,我却完全清楚周围情况,以及……
“妈的!你这臭老儒,你以为我真的从不亲自动手杀人吗?今天我就为你破戒!”
那把声音,竟然,愠怒了。由远而近,随着慌乱急步,疾冲到恩师面前。
“……林木瘦耸,锦衣玉树……”
“……你、你竟敢把我的相、相貌泄露出来!!”惊怒失态的声音在半空爆炸开来,未几,只听得几下深呼吸,旋即回复昔才冷静。“黄巾的事黄巾了……我只是左老师的教外学生,这瞠浑水……与我无关。”
什么?左老师?我大喊:“慢着!”
“听好了……”话音末落,人已飘远。“……弄干净些。”
他走向门口,彷佛怕再待下去就会被我识破身分,又彷佛怕他的轻狂倨傲连累了某些人。我竭力思索,究竟谁是左老师?
“公子!公子……”“老彭!别追!”“大目,这……怎么办?”“我怎么知道?先把公子追回来再说!”“你家公子跑了!你干么还站在这里?”“慢着!”“刘石呢?刘石!怎么办才好?”“保护公子,快送他回营!他是左老师的爱徒,不能让他出事!咱们担当不起的!”
乱作一团的这些人,原本重重压住我的这些人,有的,站了起来,有的,跑了开去。
折翼的鹰,终于可以飞起来了。
“各位。投桃报李的时候到了。”
“哇!”“哇啊!”“吔!发生什么事?”“不好了!张飞——”“咱们不够力!快来帮忙——”“呜吔!”
将所有虱子扫光,再把剑拔掉,的确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痛快。
我立于天地,长剑横亘胸前,听声挥砍,起初还尝到一点甜头,砍到谁冲来的身躯,然而没多久,他们得悉我视力还没完全恢复,便躲到我剑围以外,甚王隐匿于柱后榻旁闪缩偷袭了。
我一手以剑护身,一手不断以衣袖揩拭双眼,然而,此刻熊熊烈火中,我只能看到一尺范围内的景物,而且,不辨五官,人与物全部模糊如墨迹的黑点。
嚓!一不留神,右腿便挂彩了。当我往右挥剑回击,不料却砍到异物——怕是他们架在身前用来牵制挡架的家俱——当我用力把剑拔回之际,后背又给谁人的大刀扫到了,登时皮开肉绽。
不行。这样缠斗下去,死路一条。
我缓缓后退,却几乎绊倒。
但愿他们身上没有暗器……
黑暗中,我动作迟缓,动辄得咎,慢慢被未知的恐惧吞噬。
咯。
咦?怎么……竟这么近?
咯。
“使……使笔不可反为笔使,用墨不可反为墨用……”原来恩师就在我背后。“听!咳……执、执笔转腕以结字,挺腰……咳……提腿以镇纸……”
我不假思索,乍听身后恩师的微弱嗓音,立即闻声提腿,就像这些年来不论寒暑晴雨,风雨不改听凭他的训示提笔挺腰,下笔转墨一般……
在我挺腰提腿的一瞬,竟有股尖锐凉意从脚底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