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捏一把汗,立即执笔——不,执剑转腕,挺剑下刺。
  “呜吔!”
  踉呛爬窜的声响,连同武器乒乓堕地的声响,相继传进耳里。
  “危险!翼德……八门!”恩师大喝。“伤门……斡淡!”
  那年初夏授我《易经》与术数的时候,恩师曾经说过,什么是八门。八门者,开、休、生、伤、杜、景、死、惊也。心念如电,我几乎立刻醒悟过来,恩师其实是以八门方位提点我敌人身处的方向。
  淡墨重叠旋旋而取之谓之斡淡。刚才恩师一直在我左前方,如今我背向恩师,所以伤门在……东!
  我两臂重叠,往东旋去……嚓,
  “呜吔!”“怎么这臭小子——”
  “继续!休门……皴擦!”
  我记得,恩师说过,锐笔横卧重重而取之谓之皴擦。
  我以剑为笔,锐剑横卧,往休门轻擦。
  “先摔后擢!景门摔!惊门擢!”
  笔头直往而指之谓之摔。笔头特下而指之谓之擢。我深呼吸一下,在黑暗中,剑锋直往。
  “笔端而注之谓之点,水墨滚同而泽之谓之刷……”我念念有词,如数家珍。“……接下来,该是点与刷了吧……”
  话音未落,在连番惨叫声中,已听得恩师喊声。
  “翼德!两笔齐飞!刷死点开!”
  “——开!”我暴喝一声,五内澄明,黑暗里忽现一奇异景象。
  那是,一幅意境出尘骇俗的山水桃花。
  我剑随意走,锋随笔转,以形入神,状物摹骨,随心象里壮丽奇巧的桃花山水撇捺点擦。最初剑锋传来的兵器交击与砍木刺瓦之感须臾乃去,渐感刺肉入骨,血如墨洒,后来却是轻如划纸,流转自如,到了最后,甚至是进入挥洒无物、墨笔无尽的奇境异界了。
  彷佛,此刻我正提笔展卷,独步山水之间,任随胸臆那一点墨的牵引流动,在天地间,勾勒出一幅刹那浮现于心间的逍遥画作。
  顷一刻,十六个字在我心里涌起。
  阵前临摹,以剑为笔。摘叶飞花,桃办飘飘。
  “翼德,你的画,已青出于蓝,入于无、无人之境了……”恩师气若游丝。“运笔如剑,画随意到,实在是取墨……咳……取……”
  取墨。取物。
  探囊取物,予取予携。
  我睁开眼睛,但见桃花乱落红如雨,眼前模糊黑点于漫天火海犹自飘洒,花开花落,桃花点点,腥风血雨恬静尽融于山水之间。
  “桃、桃园画派的集大成者,就是翼、翼德你了……”
  顷刻,颗颗头颅,有如大珠小珠从玉盘坠落,叮叮咚咚,同时殡落。
  脑袋开花,花作春泥更护花。
  想不到,我这幅用色浓艳、意景骇人的画作,竟然,是在这情况彻悟完成的?
  我低头凝视手里鲜红欲滴的剑,暗忖如果是一支更像笔杆的兵刃,该会更得心应手吧。
  “咳……翼德,小、小夏在……”
  “恩师……”我如梦初醒,立即回身,按剑而跽。“你没事吧?我娘子——”
  忽然,我踏到一朵花。
  不是桃花,而是……茶花。
  一朵血红欲滴,不该在这里出现的,茶花。
  “小心!!”
  嚓——
  当我睁开眼睛,回头看清楚究竟是谁时,刹那问,只觉一道灼热物事从后抵住颈项,皮肤迅即给烫焦,焦烟下我痛极惨叫,回身砍刺,却只听到剑身砍在这根烙热了的钢棒的麻痹回音……
  烧焦了的皮肤被长叉黏住,才刚想挣脱,却发觉动弹不得。叉长剑短,我纵领悟剑招,也无从发挥。正错愕间,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给巨叉压到地上。
  “……谁?!”
  狞笑声中,一把熟悉的尖锐嗓音,从灼热的地板徐徐飘王,不断呼喊着我的名字……
  “相公!相公!你在哪里?飞……”
  小夏?是小夏!你在哪里?小夏!放开我……小夏!
  “飞你妈的鬼!你给我这叉戟抵着,还怎么飞得起来?”
  这声音……妈的。是走狗。
  刚才一剑刺进我臂膀里那只走狗。
  “老朋友,叙旧时间到了。”
  那人脸上的一颗痣,让他在风起云涌的三国时代,
  在这疯狂的人间世,着了墨。
  同时,也在张飞风华正茂的人生里,
  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污点——
  以及,成为小夏和爹娘生命的……
  句号。
  后来,张飞一直回想,恩师临终前一再重覆的话。
  石如弱冠,方圆不一,窄壁戴石,眉峰交会……
  眉峰交会,方圆不一?
  张飞隐约猜到,这位公子,究竟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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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开到荼靡·今是昨非
  我以为,画纸填满,墨乾泪尽,一切就会雨过天晴。
  然而并不。
  生命的无法预料,如同这支钢刺,狠狠灼伤了我。
  “你以为一切已经完结了吗?”那把声音兀自在狞笑。“我外出护送公子,完事立即赶回,咱们够朋友了吧?”
  彷佛根本什么部没有发生。此刻的我,仍然被按压在地,我的身上,仍然有十来个士卒,刚被这人领进来的,从旁边邻舍里被唤来的,面目模糊的黄巾贼徒。
  不同的是,爹娘已经死了。
  恩师亦奄奄一息。
  而小夏,原来就在不远处。
  “相公!相公!你在哪里?我被他们缚在这里了!快来救我!相公!”
  “闭嘴!不要作声!不要给他们找到你!快挣脱束缚!娘子!逃!”我声嘶力竭。“逃啊!快逃啊!”
  “哈哈!原来里面还有姑娘死不了吗?嘿嘿嘿!很好!嘿嘿嘿!让开!老子要进来寻宝了!嘿嘿嘿……”声音由后面慢慢往前飘去,我极力挣扎。“停啊!我叫你停啊!禽兽!不准过去!听到了没有?不准过去!”
  然而,我的声音像被坍塌的家俱吸蚀净尽似的,只见一双沾满泥尘的深色布靴随背影渐渐消失于大厅转角,没多久,就听到小夏的哀号.“不要!不要过来!救命!飞!救我!哇啊……”“姑娘,不用怕,你来当哥哥的妻妾,哥哥是所向披靡的黄巾渠师,很快就要取得天下的,来……哇哈哈哈……”
  “放开我!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禽兽!”我嚎哭起来。“快放开我!”
  蓦地,一双腿在我面前蹲下。“你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吗,少年英雄……”
  咦?这把声音是——
  那人一脚畸在我脸上,提高声线说:“还是,我该称你为……一直未知有秦,不知黄巾威名的……燕人?”
  那人退后一步,用右臂摘下黄色头巾,搔搔头皮,缺了左臂的肩膀因狂笑不止而一直耸着,耸着。
  “世事真是玄妙呵。当我没再做樵夫,你,却成了画家。”身披黄巾札甲的他咧开一口残缺不全的烂牙,朝我痴笑。“嗨……很久没见了。”
  我睁大眼睛,整个人如堕冰窖.
  走狗。原来……是你。
  一直把我称为老朋友的,原来就是你。
  “终于想起我是谁了吧?”夫扯下画布,命人替他缠住掌心被灼伤了的水泡。“嘿嘿嘿嘿……多亏你,我回到汝南,所有等着我的功名利禄,全都没了。”
  “不要!不要乱来!我的家人……他们都跟你没过节,放、放过他们,你要怎样对我,要剐要劏,悉随尊便……”我连仅有的尊严都丧失了。“求求你……就念在当日我、我……放过你的份上,请你……”
  “要你这公子哥儿记住万千欺凌过的人当中某一个名字,有点苛求吧?嘿……”他紧紧攥住宽垮飘扬的右袖,呼吸开始急促。“知道吗?我特地带公子来这里,就是因为,我晓得你住这里啊……”
  小夏的惨叫声一刀刀刺进我的身体。所有人,都因我而死。是我连累了他们。
  “放开我!你这臭东西……我后悔那天没有一剑把你杀了……”我双眼几乎溅出血来。“你这个残废!你不过仗着人多而已!没有那公子,没有这群爪牙,你哪是我对手?”
  “激将法对我是没有用的啊……嘿嘿,我是以众凌寡又怎样?”他一口浓痰吐到我脸上。了……那天在山上,不也是有人以众凌寡,把人迫得走投无路了吗?”
  万念,俱灰。
  “告诉我吧,张公子……”他抓住我的乱发,竭力忍耐兴奋的双肩乱抖乱耸。“……被另一位公子狎玩凌虐的心情如何?”
  我如遭电殛。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然而当我发现原来你就住在这城,你可知道,那一刻……我这条臂膀,有多痛?”
  原来,由始至终,我也无法摆脱。
  “张公子,你可知道,这几天我牺牲了多少,才能诱使他们改变路线,来这里抄城?你又可知道,我费了多少心力,才让他们准许我和公子随行?”
  如今外面家家户户的惨号,幕幕相似的悲剧,原来,都是因我而起。他们的劫祸,不是命中注定,而是,因为被我连累而降临头上的飞来横祸。
  城,因我一人而陷落。
  “这是上天补偿我的机会。”他双眼流下雨行浊泪。“……现在,是我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加诸我身的痛,再痛,都不比小夏的惨叫教我心痛。她的凄厉呼喊像重鎚一下又一下在我身上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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