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我记忆里她不曾这样厉声惨叫过。我以为,只在她大半年后为我生孩子时,才会喊得这样凄厉。然而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世界,我赖以生存的微小幸福,我所信守的未来,血脉,繁衍,生命,一切一切,都已经完了。
不公平。
不公平啊。他妈的臭老天,祢干么要这样待我?干么祢竟这么残忍?这些年来,我已经痛政前非,读圣贤书,努力行善,只想做个平凡的好丈夫好儿子,祢想我做的我统统都做了,为何还要我承受这些?我的家人都是善良无辜的好人,为什么他们要遭受这些惨酷折磨?为什么?
不公平!不公平啊!
“不公平,真不公平啊,”樵夫阿牛满是疤痕的阔脸随肌肉跳动渐见扭曲。“这些年来,我因为你而吃过那么多苦头,而你却一直住在这富裕的大宅里,吃饱睡暖……不公平!真不公平啊!”
拳如雨下,血如桃洒。
“你可知道我唯一的娘后来是怎么死的?你猜?我叫你猜呀,”
我的指头,随他的话语而断折。
“看你!做了这样的事,还能洗心革命,装作善良仁爱的读书人!我们这些黎民吃不饱穿不暖,你却在此画山赏花,衣食无忧,你这虚伪的臭画家!你羞不羞耻?”
这番话挑起了旁边黄巾徒众的怒火。他们抛下手中的食物和财宝,咬牙切齿涌过来,把满腔怒火统统发泄在我身上。
“你这他妈的财主!臭地主!”“你们一直在剥削我们!我们给你们践踏够了!”“你该死!你们都该死!”“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打倒臭地主!”
刹那间,他们眼里曾经有过的半丝愧疚,统统消失无形,变成理直气壮的反抗与伸张正义了。
“你有罪!”他们抢掠我家.“你有罪!你活该!”爹娘和所有人都给杀了。“这是你欠我们的!”她们被强暴。“这是你欠我们的!你们活该!”他们挺起胸膛,掷地有声。
我已经忘了什么叫做痛。若不是亲身经历,我还不晓得,原来痛有那么多种类,那么复杂的层次。肉体有肉体的痛,魂魄有魂魄的痛,意识有意识的痛。痛有厚薄深浅,会揉合,会积储,会扭曲,会内爆……而当痛楚超越某个临界点,一切,就会像汁液一样溶解。
蓦地,我已经完全不痛了.
我只看到,另一个我,给按压在地。阿牛嘴巴张张合合,说不了几句话,就踱到一边,把爹娘的尸体拖跩过来,然后慢慢的,把两老砍成一块块碎块,塞到另一个我的嘴巴里。
他们一直重覆。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你试过饿得以为自己快要死掉……”阿牛流泪不已,却在笑。“……你试过一边痛哭道歉,一边啃掉亲人的尸体吗?”
每年腊月,或者节庆,我们家的食物,放满一桌,总吃不完。
“……明明应该感到愧疚,却因为太实在的温饱,而狼吞虎咽……事后却羞耻呕吐,然而因为太饥饿,最后把这些吐出来的全部吃掉,还要跟其他涌过来的人抢……你有试过吗?你这纯絝子弟,你可曾试过?”
他俩被切割的尸体,像极僮仆吃剩的,扔在后门的厨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阿牛双眼血红。“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呜哇哈哈哈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是的。这是因果。我活该。我不应该反抗,我该用生命去偿还我的罪愆……可是其他人呢?爹娘、小夏、恩师,还有其他人,他们全都是无辜的,为什么他们也要承受这些痛苦?为什么我们富足就要偿还穷苦的人,任由他们报复伤害?谁有权柄去复仇?谁对?谁错?
身体很痛,但头更痛。痛得像要裂开两半了。
原本以为我该承受不了,然而此刻在半空俯视另一个我所承受的诸种折磨与痛苦,竟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与疏离。只见脚下这个被称为张飞的男人极力挣扎,却始终难敌七八人之手,他咬紧牙关,死不张口,似乎仍在奋力顽抗,然而,樵夫却从腰际拔出小刀。
“这是你欠我的……”阿牛强忍抖颤,把小刀塞进张飞的嘴角,扣住,一字一顿地道。“……我一辈子,都给你毁了。”
刷。
桃花点点,像第一次在纸上画的那株春桃。张飞的两边嘴角刷一声割开。我摸摸自己的嘴角,却完全感觉不到相应的裂痕。我在别人的画纸上不小心滴下了一点污点,别人如今又来把我的画纸撕破了。只见被压在地上的这个曾经恶贯满盈的燕帮帮主张飞,不,应该说可怜这个早已修心养性的桃园画家张先生,如今只能眼睁睁任由仇敌与陌生人加害凌虐,双眼眦裂淌血,全身筋脉贲张,像丧家犬那样悲鸣嗥叫,却无法挣脱枷锁,杀掉眼前这些人……他就连一个人也保护不了。
我已经不晓得什么叫做痛了。我彷佛又听到老荆熟悉的声音,他一时嘶哑如狼嚎,一时却又变成高亢尖音,嗓音像极了小夏。她在喊,飞!你在哪里?飞!救命!飞!我好痛……飞……飞……混乱中似乎有人率众渐行渐远,却不住回头朝我说,当日你把我的东西抢走,我这不过是把属于我的东西抢回来……
别走!你回来!喂!你别走!喂——
“翼、翼德……”
只见老荆身穿恩师的衣袍,满身是血,虚弱无力往我这边爬。哎啊,哪是什么老荆啊,可怜的张飞,他的失心疯又来了。我这角度看得最清楚,这是王养年来的。他软弱无力地抱剑爬来。正当他打算以此风中之烛般的老弱残躯前来营救张飞的时候,忽然一声惨叫,他整条腿,就被没入地板的长剑牢牢钉住了。
“呜啊——!!”“哈哈!臭老头,才一晃眼,竟爬远了?妈的你是乌龟是不是?”“你这老不死!臭乌龟!看你还怎么逃?”“这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快交出来!”“翼德……快、快去救你的娘子,我已不、不行了……”
“啊啊啊啊——”这王养年,还真不能小觑,竟不理钉住脚腔的长剑,强忍剧痛,继续向张飞爬去。只是,爬不了半分,又有另一把剑,插住这位老儒生的另一条腿……
“十两。动不了。”“有杀无赔。”
抖颤间,一只老朽浴血的手,正奋力向张飞递去。此时,张飞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腾出一只手,缓缓往恩师栘去,眼看快要抓住恩师递来的那把剑了……
“还差一点,老荆,再用点力……咱们一起逃……”
就在张飞的指尖快要触及剑尖时,老荆的掌心,就给另一把剑尖,狠狠插住了。
“再来,廿两。动不了。”
这两寸,是我永远无法喻越的距离。
生与死的距离。
恩师的手,是如此纤幼。我曾经间,读书人的手,是否也这样纤小?可恩师却放下画笔,扳起我的手掌,端详了一会儿说,不。翼德,你的手,也是读书人的手啊。
我说,这么粗糙巨大的一双手,怎可能是读书人的手?
恩师遥望眼前桃李说……妈的!你这臭张飞!你怎么这么没用?你怎可眼白白看着身边人逐一在你眼前死去?这时候你还回忆什么?
只是如今这双读书人的手,却给丰牢钉住了。
“你们这群杀千刀!!你们一定不得好死!!”我怒吼。
他们眼见我俩已经奄奄一息,就翻箱倒箧,找值钱的东西去了。
好机会!他们转到另一边去了!来!快起来!我替你把风!快拾起地上那把剑,咱们一同杀出去!
火光熊熊,纱帐案枰都燃烧起来了。
“人谁无过?翼德,你听我说……”
谁?谁在跟我说话?怎么我耳里有那么多人不住跟我说话?你是谁?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啊。
翼德……公子,不,飞……不,是恩师,恩师该称呼我为翼德的,他不知道我的过去,不该称我为公子啊……只见恩师嘴角溢血,有气无力地跟我说,翼德,你原谅这群孩子吧,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恩师,你怎么还要替这群禽兽说好话?”
同时,又有一把声音在我耳边说,我才是禽兽。我才是最该死的。
“孩子,咳……人之异于禽兽者稀,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啊。”恩师忍痛把腕上长剑拔出,朝张飞匍匐过去。“舍生取义,杀生成、成仁……今求仁……得仁,又、又何怨?”
王养年以满带血污、灼热温暖的五指,轻抚张飞额上抖动欲裂的青筋。
恩师的脸,五彩斑斓。红的,青的,紫的,瘀色的,像老荆。像我笔下的人像。像说唱的滑稽伶人。不要再朝我笑好吗。我最讨厌笑了。谁对我笑,谁又要离去了。不准笑!谁在笑?喂!你这花脸人是谁?为什么会有蝴蝶伏在你的脸上?你嘴巴张张合合在说什么?你想我替你拨走它吗?
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四体不存,四端犹在啊。
是吗。恩师。今吾五伦俱灭矣,天丧欤?天丧欤?
王养年残损抖颤的指头,最后凝定在张飞嚅嚅的嘴唇上。张飞由是噤声,只觉嘴上热烫无比。他不知道这种温暖,是因为周围已经完全燃烧起来,还是因为王老师已成余烬的缘故。他只知道,当恩师纤幼的指尖,工笔般从额尖一直往上唇滑下,那一刻,他就完全丧失了百说的能力了。
就像小夏最初跟他相遇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样。
“咳咳……可恨啊,可恨这个时代……吾虽懂四端、明礼义、心……心存仁爱,天地却不仁……只能沦为俎上肉,任由被愚弄操控的可怜苍生烹割凌虐……孔孟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