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不怨,却不甘……咳咳……我不甘心啊……”
这是个无道的世界。这是个疯狂的世界。
我不过是个年少轻狂,做过一点这时代谁都做过的糊涂事,得过自以为应有教训的平凡人而已。
我的愿望很卑微。我只希望能跟心爱的人静静地过日子,我们仨骨肉相连,永不分离。
好不容易,爹娘和小夏,才等到我懂性,开始懂得做人。可如今,一切已经支离破碎了。
我不过想好好活着,生老病死,平凡的烦恼,平凡的幸福,平凡一生。
张飞悲愤莫名,张开嘴巴,扯尽嗓门,好想回应恩师临终的遗言,好想抱住恩师噎气的尸体嚎啕大哭,可是,他不仅无法喊出半点声音,他甚至无法摆脱枷锁,摇撼恩师渐渐冰冷的尸体,无法把爹娘的尸骸拼凑回来,也无法冲进内室看看小夏究竟怎样了……
臭张飞!你怎么这么窝囊?那不过是一支叉戟而已!手脚骨折了又怎样?嘴巴给割开了又怎样?身体穿了几个窟窿又怎样?你给我起来呀!你不是真的相信那些人的歪理吧?他们是毁掉你人生的仇人啊!这时候还哭什么?喂!梁柱倒了!火快要烧过来了!你还不逃?逃呀!我叫你起来呀!这支臭叉戟!看我怎么把你当筷箸扭……咱们一起数三声好吗?对,就是这样了,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我替你解决……吔!!
要适应这个疯狂的世界,唯有先让自己疯狂.
同样道理,要改变这个疯狂的世界,唯一方法。
是让自己变得比这世界更加,更加疯狂。
一名黄巾贼边把银子往札甲里塞,边将刚才房间搜刮得来的珠链挂在颈上。他抬头瞥见大火已烧上梁柱,便大力拍打木门,朝里面喊:“牛大哥!你怎么这么慢?邓大人已跟众兄弟先行离去,你还要操多久?该换我了吧?”
“你奶奶的吵什么?胆敢阻我跟旧相好——”木门打开,刚以独臂扎好裤带的樵夫阿牛,乍见敲门的下属,竞愣住了。
“你、你是谁谁谁……?”
“干么啦?我不过是把珠链挂在身上而已,你这就认不出我来了吗?”贼徒瞄了瞄榻上衣衫不整、满是伤痕的女体。“妈的,你不是操死了吧?喂,我还没爽……”
嘶。
这是什么声音?究竟怎么了?
贼徒忽感背后传来冰冷蚀骨的寒意。明明烈焰冲天,怎么忽然寒冷起来?正要转身看个究竟,这年仅十二,还没见过世面的黄毛小贼,颈顶《却无法再挪动半分了。
因为,在刚才天旋地转的一瞬,他的头颅,已给人随手拧了一整圈,再回到正前方。
明明一切还好端端的,只是世界这么晃了一晃,我的颈……就无法再动了?
“咕……”
刚松开裤带的小鬼,就这样下身赤裸,闷哼倒下,结束了短短十二年的可悲人生。
才刚长大,才刚随波俗流,打算干点坏事,好让自己在这乱世生存下去。可这就不明不白死掉了。
他还答应过爹,干完这一票,就回去娶媳妇,让爹抱孙子。
可这踏实而简单的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想喊出的那一句爹,最后,还是凝在舌尖。
当。当当。
“你、你是谁谁……?”阿牛视线不敢离开眼前物事,一只手却不住往后掏摸,只望摸到刚才随手扔下那把朴刀。
当。当。嘶。当当。当当……
阿牛只见眼前怪汉,手持一戟不似戟,矛不似矛的武器,外貌虽有点像刚才用来叉住张飞的叉戟,可是钢枪上端却如扭麻花般,有雨道旋形尖锋盘缠交错,状似两头交缠互咬的毒蛇。
怪汉咧开一口牙缝渗满血一行的牙齿,发出像蛇舌吐信那样的嘶嘶声响,对于阿牛的提问,置若罔闻,却以手中钢矛一下又一下敲在地板上,发出诡异难辨的当当声。
“蛇、蛇矛……?这是什么鬼兵器?”阿牛双脚不听使唤,方才凌辱抢掠的凶狠狼毒,都随眼前陌生妖异的情景,统统消散无形了。“你、你是……”
这汉子,比起三公将军的妖法,还要邪门啊。
怪汉站起来几乎有门楣那么高,一身盘虬肌肉,身上满是瘀伤血一行,然而头上却娘娘腔地用绳子胡乱扎成孖辫状。脸上更是邪门,整张脸是墙壁一样不属活人肤色的惨白,像把妇人化妆用的铅粉无度地涂满脸上用来遮掩什么似的,然而。死灰一样的脸,由额尖至上唇,却鲜明划下一道血红色的粗线,两边眼眶由眉骨到眼肚溢满吓人的血红,血红里一双眼珠混浊空洞,而且,两个大血洞还隐隐渗下两行血线直垂至两边嘴角……
彷佛一只狰狞可怖的蝙蝠,死咬住人脸不放,不停噬咬饮血。
当阿牛仔细端详这人的嘴角时,纵使曾在战场上虐杀过无数人,终究忍不住呕心起来。
这人两边嘴角,是毛茸茸地裂开了的。可怖的两道裂缝歪斜延伸至耳下,然而此人却胡乱用女红针线把伤口歪七杂八缝合,并用大量铅粉掩盖,只是,不断冒起的血丝,却因铅粉的欲盖弥彰而感染成桃红色的脓血,在缝线的孔隙问,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沫……
这巨大的六合童子人偶,就这样,以怪力把黄巾党徒的脑瓜扭了一圈,然后不发;口,诡异地站在阿牛的面前,发出嘶嘶的漏风怪声。
“相……相公……”榻上那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女体,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微弱的呢喃。
“我、我知道了!装神弄鬼!你是……”阿牛抄起扑刀,暴喝一声,佯装朝怪汉面门劈去,实际上却是虚招,刀风未至,他已收招闪身,连翻带滚,挽起刁钻刀花。
还是那一招。露出马脚。
“受死吧!燕人张——”
汝南人斩马,切蹄不砍脚。
霍。
语未毕,音未落,怪汉膝不提,足不动,却以怪异身法,迳直弹上半空,笔直落至阿牛膝前,把朴刀清脆踏住。怪兽既不提脚,也不举矛,却整个人身子僵硬的直直便往阿牛头顶压下。阿牛唯有弃刀后退,不料巨大而诡异的油彩脸庞,却几乎贴到阿牛脸上。阿牛怪叫一声,收步末及,就在嘴唇快要舐到怪汉脸上以血涂成的妆容时,怪汉却以不可能的力度,让身躯维持着一个侧望如斜撇的姿势,就此定住。
怪汉不动,阿牛也忘了动。
顷刻,怪汉嘶嘶冒泡的唾沫,竟滴到阿牛脸上。
“嘶……燕、燕……人?人张……张……”怪汉张大嘴巴,弦绳崩裂,弹到阿牛脸上来。
“来、来人啊!救命!救命啊!救——”
下一刻,当所有闻声赶至的黄巾贼众踏进门槛时,全被眼前恐怖阴鹭的情景吓倒了。他们同一时间发现,一个满脸诡异油彩的巨汉背门而立,手持蛇矛,矛尖正从一女子胸膛拔出。
冒火的瓦当自梁上片片坍塌,如桃办飘落。
桃华灼灼,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失语的女子双目缓缓闭上,嘴角仍兀自带着令人不解的温柔,和微笑。
怪汉神色疑惑,似未理解眼前凄美绝景。怪汉低头凝望女子,喃喃道:“可贺何……”
当怪汉转过身子,黄巾贼众这才惊觉,怪汉原来一直搂住牛队长如布偶软趴扭曲的身躯,札甲片片如鱼鳞爆裂剥落,裤裆濡湿的尿液沿布靴蜿蜒流至他们脚畔。
同时,牛队长比常人巨大的脑瓜,却没入巨汉的嘴巴里,看不见了。
没错。巨汉裂至耳腮,绳断弦崩的巨口嘴巴里面,正是他们熟悉的,午大哥的头颅。
就是因为这颗头颅,怪汉才语焉不详,唾液四溅。
然而最可怕的是,这叼住人头的怪汉,此时还能回身,朝他们咧齿而笑。
“这蝠脸怪是谁?”“是妖怪!蝠脸妖怪!”“闭、闭嘴!”
“可贺何……嗬……可……可贺何……”
怪汉拾起门槛前不知哪个徒众被砍下的右臂,嵌到阿牛缺了臂的左肩,却拼来凑去,怎也无法嵌回。
怪汉眼睛眨动,回身朝愣在门前的徒众,举起臂膀。“可贺何?可……嗬……贺何……”
“黄天当立,三公保佑……”“呜……我动、动不了……”“雷大哥,这蝠脸怪……”“三公保佑……三公……”
“可贺何……嗬……可……可贺何……”怪汉踏前一步。“可……”
“喂!老子问、问你!你……你、你是谁?”其中一名麻脸汉子被缩在后面的三人推挤上前。“……你奶奶的,别、别推!”
“……可……可贺何……”
他们都不知道,怪汉其实重覆在问一句话。
我是谁。
“你、你……你是谁?”
其中一名麻脸汉子怒吼一声壮胆,举起长剑便向怪汉刺去。怪汉把叼在嘴里的阿牛向麻脸汉吐去,麻脸汉闪避不及,长剑这就剠穿阿牛的尸体。怪汉丢掉断臂,乘势抓住麻脸汉两肩,张开血盆大口,如振翅巨蝠,眼看就要迎头噬下……
“我……是谁?”
怪汉没有张嘴把麻脸汉吞下,却以生涩而空洞的声线问:“我……是……谁……”
“你是……”“大侠你是……”“你……”
“说呀!我是谁?”怪汉张声怒吼,麻脸汉子吓得双腿一软,魂飞魄散,连剑也脱手了。“俺不打了……蝠、不,花、花脸大爷……求、求求你行行好,放、放过俺吧,俺也是身不由己……呜……”
怪汉忽然松开双手,侧起头,血洞里一双眼睛不住眨动,彷佛正在竭力思索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