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花脸大爷?俺……?”
  眼见机会难逢,四人立即又拜又跪,齐声叩谢花脸大爷不杀之恩。
  “俺?花脸大爷?”
  正当四人松一口气,回身离去,正想感谢上苍让他们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时,身后的影子却忽然变高变长,墙上的投影在烈焰中急速膨胀。
  “嘿嘿嘿!没错!我想起来了!”怪汉高举长矛,矛上两头矛盾交缠的黑蛇张牙吐信,同一时间扑向各人眼珠。“俺就是花脸大爷!俺就是燕人张翼德!俺要杀尽天下黄巾贼,俺要令这个世界更加疯狂!哇嘿嘿嘿嘿嘿嘿……”
  “呜啊!”“救命!”“吔!”“呜哇……”
  烈焰如树,映照树上杜鹃泣血。
  代表不祥的杜鹃花,就在我得知快要做人爹爹那天,朵朵如碗盘大,在我家灿烂盛放。
  还记得,及冠之年,大排筵席,流水宴一泻数十里,张灯结彩,一室欢庆。满园杜鹃之下,爹爹命人取来墨砚,我绘画,他题字。他把赐给我的字,就这样,苍劲抖颤地,烙在吸饱了墨泪的宣纸上,渐渐化开,欲辨,难辨。
  因为慈悲,所以懂得。爹爹为我取名益德,是希望我能有益德行,益文弘德。
  然今作翼德,是为何?
  我识桃花君已远,桃花与我两无缘。
  还记得。
  那一年,桃花落尽,人面全非。
  连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很多年后。
  当两边嘴角的伤口已渐渐痊愈。
  当我已习惯了工笔写意,为自己的脸,
  依据不同情绪,涂上不同颜色花纹的油彩。
  我在另一座桃花正艳的山上,遇上同一个人。
  她说,她是上山拾柴的。
  小夏。
  那一刻我忍不住想,
  如果我们的孩子来得及出生,该就是这模样。
  否则,怎可能跟你这么相像?
  她说,她姓夏侯。
  我轻摸一下怀中,下由自主,想起了你。
  这个后来成为我续弦妻子的少女,
  上前抚住我的脸,问我这花脸人干么哭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忆起,杜鹃在我们家盛放那一天,
  你也曾经这样抚着我的脸,强忍痛楚与泪水,
  以教人心酸的熟悉笑容,笑着跟我说:
  轻力点,别抱太紧。
  我的夫君,就要展翅欲飞了。
  还记得。
  桃花依旧,孟夏滔滔。
  燕人张翼德的翼字,为谁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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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雨后阳光·在水一方
  空山暮雨,极目灰茫。
  连绵暴雨,江河日涨。江畔肿胀的浮孚与犬尸像孤舟随水飘流。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郊野集,荒废残破的草舍下,有一男子,正坐于草上,专注低头编织。一双双织工细致的草鞋如一个又一个的小城池,围在男人脚边。
  明明就堆满了好几十双草鞋,男人却一直赤着脚丫。当头上水滴滴在男人脚背上,男人便弯起脚掌,梢一挪栘,复又继续干活。
  头顶的水漏越来越严重,滴滴答答,点滴至天明。男人脚畔的草鞋,慢慢地,就成了围攻的小船,随波俗流。
  忽尔雷声大作。一个巨大的影子伫立男人背后。男人回头察看眼前来人,却见此人一身蓑衣,头无斗笠,逆光下一脸黝暗,蓑衣雨滴正点点滴在自己编好的草鞋上。男人回身把草鞋挪了,蓑衣男乃迳直踱到草舍一角,把沉重兵器当的一声扔下,便摊坐草堆之上.
  细看兵器原来是根钢矛,矛尖上仍兀自挂着一紫胀人头,头缠黄巾,眉额上黥有一“邓”字,笔划渗血,血丝沿剜割成洞的无梁鼻孔蜿蜒而下。但见人头被狠辣剐割的模样,恐怕汉子与此人确有血海深仇。
  男人打量这来历不明,却一身伤痕的蓑衣汉,暗自猜想此人是否正是近日涿郡谈之色变的花脸怪物。传说这怪物三头六臂,来去无踪,吃人烹尸,手持丈八蛇矛,杀尽州内黄巾上下,就是头缠青巾的无辜百姓,亦曾惨遭毒手。
  只见此人生得高头大马,一脸油彩被大雨打得斑驳融糊,活像野孩子于家门前聚落无聊搓捏的泥偶。只是再斑驳难辨,男人还是依稀看出,油彩汉子脸上似蝶又似蝠的图案。
  油彩点点,滴在地上水洼,瞬即化成绚丽烟火,在水里无声爆放。
  男人从内襟摸出一块布,递给油彩汉。油彩汉抬头,跟男人视线相触。略一犹豫,就接过了。
  男人听到,在抹布完全盖住油彩汉的脸庞时,一声沉重的太息,悄悄穿透薄布,在空气里散了开来。
  油彩脱落泰半,汉子彷佛气力顿失,整个人虚脱乏力,双臂软软垂下,无力地垂视掌心那幅印满油彩汗一污的抹布。
  男人凝视布上如墨似画、似蝶非蝶、似蝠非蝠的一幅拓印图,佣懒悠闲的双目忽地绽出一丝精光。
  “未知阁下有没有听过这套理论……”男人忽地开口。“……通过非刻意为之的墨痕污迹,能够猜出阁下潜藏的欲望、渴求,以至……”
  汉子微微抬头。
  “……真实的自己。”
  “是吗。”稍一动容的汉子很快便把想法收敛起来,然而,还是忍不住坐直了身子。“……那你从这块布里……看到了什么?”
  “献丑了。”男人直视汉子双眼。“我看到的,既是互相矛盾,亦是自我拉扯……”
  汉子不发一言,直至——
  “——是偏执要往火里扑的……灯蛾。”
  汉子陡地一震。
  “印者无心,观者有意。”汉子嚅嚅地道。
  “你有意,我有见。咱们意见一致。”男人摊开手掌,此时,正好有一滴雨,滴在男人掌心。“粉蝶无意恋桃花,桃花有意随流水。”
  “你——”汉子整个人几乎往前弹起,正强忍激动,却把蓑衣捏得沙沙作响。“你……你说什么?”
  “吾亦无他。唯阁下之心事耳。”水滴滴滴汇聚到男人手心。
  答。答。答。答……
  “那你告诉我……”汉子呆望水洼荡开的圈圈涟漪,叹了口气。“……你看到的,是蝶,还是蝠?”
  汉子凝神注视男人深邃的眼瞳。汉子这才发现,男人的瞳仁,比江河还要清澈通透。
  蓦地,男人举起手掌,张开嘴巴。正当汉子把视线移到男人胡须稀薄的嘴巴,期待他道出一针见血的答案时,呼的一声,如蝶似蝠的一滩水,却突然扑面而至,溅得汉子闭目便倒。
  就在倒下之间,他清楚听到耳畔传来这么一句话。
  “蝶又何如?蝠又何如?”
  男人站了起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汉子睁开眼睛,只见男人把汉子手中抹布抢过,将原本看似蟵蝠的图案,翻转过来。
  亦即刚才男人坐在对面,所看到的角度。
  男人高举倒转了的蝙蝠图案,怜惜地朝汉子叹了口气。
  “朋友。”男人苦笑。“焉知非蝠?”
  焉知非福。
  我如遭电殛。
  “蝶也好,蝠也好——”男人把抹布大力一拍,内摺成半。“——它们都是你啊。”
  哐啷一声,忽尔一下巨响,天空就裂开了。沙泥洪水银然涌至。清凉畅快的雨水迎头淋下,仿如醍醐灌顶,一直羁绊在我脑内的一切烦恼与纠葛,彷佛都随这塌下的雷雨,给冲刷殆尽了。
  “是蝶是蝠,是人是魔……”男人一身轮廓镶着圣洁亮光,俯视眼角兀自流淌湿润的汉子,徐徐说道。“……这问题,留待别人搔破头皮好了。于你何干?”
  于我何干?
  没错。是疯子还是正常,是正确还是错误,甚至,有勇无谋,还是粗中有细,这些,都不是我需要烦恼的问题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汉子顿觉豁然开朗,乃尽舒胸臆,纵声狂笑,懒理雨点一一打在嘴里。他含笑呸了一声,伸出手掌。雨丝在指缝间穿透而下,他凝视头上曦微亮光,呆望指缝间镶着银边如山似水的轮廓,忽然很想尝试触摸一下,眼前遥不可及,却似近在咫尺的上苍……
  老天啊,祢让我这该死不死的人活着,难道——
  蓦地,一双温暖的手掌,把他的手,紧紧捏住。
  手掌温暖而纤细。凝望这双温厚幼小,读书人似的手掌,汉子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与其探囊取物,不如仰首上苍,把天下握在手中吧。”男人吆喝一声,把汉子从草堆拉起。“你……敢吗?”
  雨停了。
  空气清新而鲜洌,汉子深深吸一口气,悉数吐出。
  “你奶奶的!”汉子瞪眼狂啸。“俺怎么不敢?”
  “哈哈。很好。”男人的笑容非常天直丁而且有种令人心头融化的魅力。“敢问阁下高姓大姓?”
  “俺?”汉子露出一口洁白阴森的牙齿。“俺乃燕人张翼德,你呢?”
  男人仰望雨后彩虹骤然从头上洞天徐徐降下,落在眼前汉子油彩几已褪尽的脸上,变幻不定,五彩缤彩,一时间,竞觉璀璨夺目,不能迫视。
  “喂,俺乃燕人张翼德,你呢?”
  你呢。
  小姓刘,
  名备。中山靖王之后。
  我问这个男人,刚才似是而非的一番铿锵之言,
  是诡道,还是什么读心之法?
  男人依旧温暖一笑,说:
  “备通晓相人之术,然阁下妆容下的真面目,却连备也看不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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