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又问他,你雨天卖草鞋,还要选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究竟干么?
  男人说:“雨天卖草鞋,晴天卖蓑衣,这就是我刘备的诡道了。”
  很多年后,他跟我和二哥说:
  “握天下,先握人心。前面就是经阳城,咱们进城抢掠去。”
  还记得,当时我跟二哥说。
  抢城却得人心,咱们这大哥,不就是傻瓜吗。
  没错。由最初相遇那刻开始。
  我早该清楚,这个赤脚在雨天卖草鞋的大哥,
  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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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攻心为上·各取所需
  徐州城外。山雨欲来。
  无数士卒围在帐外,竖起耳朵,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偷厅帐内争执。
  他们不敢张声,却巴望能够亲眼目睹帐内有勇无谋的三爷,如何被忠义勇武的二爷责打。兄弟阅墙这种争执冲突,从来都是大众茶余饭后嚼舌根的上佳话题。
  “你这废物!”关羽今天没喝酒,可一张脸,却比平日喝醉了更红。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大哥将徐州交给你,你竟然将几位嫂嫂也一并丢了?”
  几位军士死命抓住关羽双臂,然而这位万人敌,又岂是几个人能够轻易阻止得了?只见越来越多人像叠罗汉般压在关羽肩上,甚王像猴子抱树那样,搂住他的臂膀、腰腿,然而,这位武神,还是缓缓的,一步,又一步,朝着把几上杂物撞跌一地,摊坐地上的张飞迈步而往,眼中怒火越烧越旺。
  “我的好三弟呀!看!我和大哥在外面拚命,你却做了什么好事?”一向冷静,注重面子的关羽,竞也忍不住在士卒面前张声怒吼。
  “你们与袁术争持不下,眼见物资一再被调定,吕布野心勃勃,俺不先下手为强,难道坐以待毙,将徐州拱手相让吗?”张飞头发散乱,一脸瘀肿,脸上花斑斑的,已经分不清是油彩还是血污了。“二哥,俺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关羽凝视双拳同样斑驳的油彩血污,明明鲜艳缤纷,内心却黑白阴沉。“那……其他人呢?”
  “陈登老父被挟,流寇入城,音、音讯全无……”张飞低下了头。
  “你!!”关羽涨红了脸,暴喝一声:“来人!依法惩处,把这败将砍了!”
  “二爷!请冷静!”“三爷也是迫不得已的啊!”“二爷!请三思啊!”“二爷!”
  “好啊!你们全部也是跟他一伙的吗?”关羽正要抢去属下佩剑。“那好!我来大义灭亲!你们放手!放——”
  “罚得好。”
  争持不下的各人循声望去。
  “行事不顾大局,愚昧无知,什么也做不成,还祸及徐州军民……”刘备缓缓踱到中央,举起尖锐刺目的长剑。“我……死·有·余·辜!”
  “主公!别胡来!”“快来帮忙!”“主公!”“二爷!快来帮忙……”
  “我这种罪人,留下来又有何用?”被压在地上的刘备,哭得肝肠寸断。“要死的,该是我这个傻瓜!呜啊……我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啊!呜……”
  众将夺去刘备手中佩剑,拥簇下把刘备推回主公营帐休息。“放开我!我要死!我是傻瓜啊……傻瓜该死……”
  声声傻瓜渐渐远去。帐内又回复寂寥。
  烛火忽明忽灭,蜡炬如泥,流泻一地。
  张飞目送大哥悲伤挣扎的背影终于消失帐外,心头不觉抽搐了一下。
  很快,整个世界的人,都会喜欢上你这个傻瓜的。
  “世人早晚懂得欣赏咱们这个傻瓜大哥的。”张飞轻拭嘴角血丝。“他的苦心,也早晚会有人明了。”
  “那你的苦心呢?”关羽双手负后,双眼仍然没有离开过帐外,似是怪责张飞筹谋此等大事,也不先跟自己通传一声。“……其他人不知道,也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呢。
  好人,从来都不是我擅长饰演的角色。那是大哥才做到的。二哥你一向喜欢名声,像这种毫不讨好的坏人,就由来我当吧。
  二哥,你知道吗,原本,我也跟你一样,很重视颜面。只是,那天之后,我就不再拘泥于这一套缚手缚脚的东西了。
  从来,我只擅长演活一种角色。
  一种被世人称为,有勇无谋的角色。
  “不好了!二爷!三爷!”搀扶刘备回帐的糜竺气急败坏冲过来。“有刺客!主、主公他……”
  “刺客?”关羽与张飞面面相觑。
  他俩不约而同,同一时问,想起了一个名字。
  “这是我的剑围。”张辽轻轻一划,整个营帐就被清脆削去,露出彤云密布的夜空。“刘备……只要我再踏前一步,你就要死在我的剑围里了。”
  “张辽,这是吕大人的命令吗?”刘备摊坐地上。
  “嘘……”张辽把食指凑近嘴唇,模仿吕布的小动作。“……静。”
  起风了。
  “静你奶奶!”
  忽然一声如雷暴喝,灰蒙蒙的夜空有一五彩飞将军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后发先至,张辽不由得紧皱双眉,回身挡架。“又是你!”
  张辽暗忖,幸好是你。
  我宁愿跟你斗嘴,也总好过一边打,一边被那木头说教。
  “俺是你爷爷!”张飞朝张辽面门一刺。“大哥快逃!”
  关羽趁机上前把刘备拖走。张辽瞄到关羽身影,左手立即往腰间一探,几支脱手镖即如活物张牙舞爪往关刘二人肩背死角射去。
  就在脱手镖快要顺利没入两人肩背之际,一个巨大的旋转圆盾,却以清脆的当当几声,把镖打下了。
  张飞运矛成盾,暗器既挡,立即顺势一踢,把插在地上的脱手镖往张辽脚腥拨去,同时提矛前冲,杀张辽一个措手不及。
  “来人!包围张辽!”关羽成功将刘备拖离张辽视线范围,同时接过下属递来的青龙偃月刀,微微提步,立于刘备身前,把青龙刀横于胸腹之间。“三弟!大哥无恙!”
  张飞一听,随即放下心头大石,心头既宽,力量骤然暴增,万千矛刺便如万蛇怒噬,更是眼花缭乱,疾速难挡。
  只是,再急遽的攻势,还是无法轻易突破张辽密不透风的剑围。
  “咱们交手这么多次,一直没有机会问你,相貌端正,干么画这大花脸?”张辽斜撩张飞右胁。“毕竟只有女儿家,才会化妆啊。”
  “咦?你倒分析得头头是道啊。”张飞一边笑,一边以矛尾拨开剑尖,攻其不备,回身反刺张辽右胁。“难道你对俺有兴趣?嘿嘿嘿!”
  “我常常想……”张辽避开矛尖,欺身上前。“……究竟你是没脸见人的大丑怪,还是……是跟你大哥有断袖之癖的大变态?”
  张飞暗忖:又是孙子那一套。
  张辽暗忖:攻心为上。万试万灵。
  张辽以为这番话该能刺激张飞,令他出现破绽。然而,下一刻,张辽却惊觉自己已经被张飞莫名其妙的一脚踢飞开去。
  眼前,伫立着一个脸颊鲜血汩汩流下的男人。
  刚才的一击得手了吗?怎么——
  张辽瞄了瞄所持长剑,发觉剑锋不单沾血,还崩了一口子。
  “臭花脸,给我说中了吧,你这花脸的原因——”
  顷刻,张辽愣住了。
  眼前这男人,竟把食指挤进伤口里挖,挖呀挖,边挖边笑,彷佛正挖着别人的躯体,丝毫不感疼痛。
  阵中顿时鸦雀无声,只有令在场众人头皮发麻的刮刮之声,微细但深刻,在旷野诡异回荡。此时各人莫不觉得,似有蚂蚁悄悄从耳孔钻进骨髓,慢慢啜咬……所有人心里登时只有一个共同渴望——
  快点完结吧。求求你,停手吧,快让这可怕的声音消失吧,求求你,真的受不了啦……
  连张辽,也被张飞的举动吓至动弹不得。明明脑袋跟自己说这是进攻的大好时机,身体却偏偏不听使唤……
  刮刮刮刮刮刮。声声阴翳,声声入耳。刮刮刮刮刮刮……
  终于。这名疯汉拔出手指。
  所有人竟然同时绽出松一口气的太息。
  只见张飞把指尖轻轻捻起,鲜艳的红便由额顶直拖至上唇。他张大嘴巴,缓缓把一细碎物事放进去,嚼得冰邦清脆。
  “在这乱世,要是感到伦理道德太沉重,想伸张正义,却又缚手缚脚,就给自己动手画一张花脸吧。”一脸鲜艳血红的张飞诡异地朝张辽咧嘴狞笑。“姓张的,没有人告诉你吗……”
  狰狞笑脸如蝙蝠转瞬扑王面门。张辽闪身欲避,却原来是佯攻。
  下踢上取,左击右回。
  “……只要涂得色彩缤纷一点……”张飞傲然站立,也不收拳,迳自说下去。“……就连孩子和敌人,都会觉得你滑稽可亲了。”
  “见你的鬼。”张辽啐了口血沫。“姓张的……在我眼中,你任何时候都那么可憎。”
  然而当下张辽心中,最厌憎的,还是刚才张飞那招左击右回。
  这一招,让他不期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跟自己很相像的人。
  同行相轻。打从第一眼于对方身上嗅出熟悉的气味开始,张辽就没有一刻停止过厌憎。
  故此,饰演燎原火的张飞,更教张辽心头烦厌。
  “左击……”
  砰!
  “……右回。”
  恍神间,张辽又吃了张飞一记闷击。
  “妈的。你这臭花脸,你今天怎么了?不敢以真功夫示人,却装模作样欺我?”张辽立即回剑旋切,一旋胜似一旋,犹如旋转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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