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以为自己涂了花脸就是戏子,演什么像什么吗?”
  乒乒乓乓,兵刀交加之声如雷贯耳。张辽飞惊斩击,把张飞杀得节节后退,左击右回的花招渐不管用。正得意问,自觉比燎原火厉害的辽,突觉剑下犹虚,不由得一凛?
  对于久经沙场,甚至像张辽这种在生死交战问一路走来的人,在厮杀问,自有一种在波流中的,难以向外人言传的感觉。这无色无形的波流,一旦你拿起兵刀,跟人家生死相搏,就自然会把你浸溺其中。杀得顺心顺手的时候,敌人落花流水,你却像是小舟顺流而下,无需费劲,早已莫之能御;然而要是那场遭遇战诸事不顺,你便如逆水行舟,甚至呼吸困难,拚杀问常有没顶的错觉。
  说书话本里所谓处于下风,或者占据上风,就是对这种暗流最粗浅的诠释。
  此刻,张辽原本但觉抢到流势,正打算桨击篙飞的一刹,小舟却忽地穿洞,不,甚至连舟下整条河流,都倏忽消失不见似的。
  自十三岁正式当刺客以来,这种诡异感觉,不曾有过。
  兀自踌躇间,忽然,虎口生痛,还来不及确认究竟发生什么事,头颅已经被一巨手抓住,其力度之霸,之狂,之勇,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有音一格兼收并蓄。
  不。不可能是他——然而,如此狂妄霸道的招数,把敌将扯下马,将多少强者踏在脚下,不正是他的招牌动作吗?
  身体的本能记忆教张辽清楚记得,当他还是十全吕布其中之一的时候,主子就经常用这种方式,跟他切磋武艺,把他的无涛战意与气度,通过无可抵挡、摧毁所有自信的轰击与连消带打的招牌动作,深深刻进他幼嫩的身体深处。
  能够使出这种招数的人,一定是主子。
  有勇无谋的吕——
  咦?
  张辽口中吐剩那一个宇,鲠在齿缝,教他语塞了。
  怎、怎么可能?
  被捏住头颅狠狠轰在地上的张辽,生平第二次在战场上呆住了。
  第一次,是十年前。
  同样被一只沉实坚硬的手掌捏住头颅,越过剑围,从半空中,俐落抓住,狠压下地。
  那个人,正是把他当年年少气盛的骄恣雄心都压下的,战神吕布。
  那一役,让张辽完完全全对眼前这个男人折服。
  然而眼前把不可同日而语的张辽压下的,却不是吕布。
  同样有勇无谋,却是另一个人。
  胜过吕布的,果然姓张。
  但不是我,而是——
  “张、张……飞?”
  张辽兀自无法相信眼前景象。
  主子的招数,他怎可能模仿得来?连我都没有信心可以随时营造出他的无上霸气,他怎么可能——
  难道这花脸,真是任何人都能模仿到的戏子吗?
  “姓张的……”张飞抓住张辽脸面的五指逐渐收紧。“……俺一直在想,刚才吕布入城为俺舞剑,咱们达成共识,各取所需,他倒没跟俺提过有此一着啊……”
  妈的,你这臭花脸……谁准许你模仿他?连我都不敢模仿他,你哪有资格模仿他?臭花睑——
  “请问……这究竟是吕布的再下一步,还是你……”张飞的蛇矛已经瞄准自己的指缝,指缝下,是张辽的左眼。“……张辽的第一步?”
  嚓。
  桃蕊般的血花爆溅一地,张辽一手掩住左眼,另一只手横剑胸前,大口喘气,血丝自他的指缝蜿蜒流淌。
  “嘿……”张飞失笑。“姓张的……俺刺向右,你避向右,咱们……再一次出现共识了。
  张辽松开左掌,只见左颛那两道标记似的疤痕,其中一道,鲜血直冒。
  “……刺歪了吗?”张飞捣住左腰,一脸惋惜。“咱们的共识……真的太多了。”
  张飞的左腰,血似杜鹃,在裂开的衣衫上绽放如花。
  “嘿,刺客果然是刺客,一瞬都不能大意……”张飞捣住伤口的指缝正大口渗血。“……尽是在做这些鬼崇的小动作,俺最讨厌了。”
  就在张飞模仿吕布气势,成功骗过张辽,把他轰压地上的同时,张辽已经凭藉刺客本能,撩剑自保,头向右侧,剑往右刺,擦过张飞腰际。
  尽管各有千秋,两相扯平,张辽却不仅无法感到丝毫得意,甚至,心头荧绕那股忿恨之情,还在急速加剧。
  “连吕布都敢砍,好大的胆子啊……”张飞拂去额上汗珠,朗声吆喝。“……主簿,给俺记下,张文远终于不甘长期屈居吕奉先之下,秉承他家主子的坏习惯,显现谋反之心——”
  “闭——嘴——!!”张辽振臂怒吼,身影一晃,踢起地上刘备佩剑,双剑幻化,狂龙如电。“我家主人跟我情同手足,对我早有提拔之恩!他是普天之下唯一我愿意俯首听命的人!你别胡说——!!”
  孙子兵法,攻心为上。
  这一刻,张飞暗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孙子那套,万试万灵。
  “臭花脸!你听好了!我张辽!”张辽怒剑狂刺。“终·生·不·事·二·主!”
  越是激动,张辽的攻击,便越是凌厉。
  越是凌厉,张飞便越是沉静。
  尽管一脸油彩,然而此刻的张飞,细看眉宇神情,其实,已隐然换上另一个人的模样。
  桃园画派张先生。一个跟有勇无谋的张飞共用这副绝强身躯的人。
  擅画者,画意再狂,构图下笔,也必精细冷静、沉着睿智。
  “臭花脸!你喜欢一直当乌龟是也不是?”
  张飞冷眼窥伺,一心二用。一身,也二用。张飞专心挡格,他专心思索。
  一边抵挡,一边在胸中画竹。
  顷一刻,终于等到张辽转腕回气的一瞬。
  顷刻,张飞胸有成竹。
  “我对主公的忠义,天地可证!”张辽一剑又一剑砍在张飞竭力挡格的钢矛上,虎口越麻,下一剑便越用力砍下去。一时间,被震飞的钢屑与剑碎,如暗器四散飞溅,在场站得较近的士卒,逐一惨叫跪下,掩眼抚脸,大呼小叫。“你这臭花脸没资格怀疑我对主公的感情!”
  “……可是,刺客不正是人尽可夫的一门职业吗?”
  张先生的话,如下在凌乱笔触间唯一的那寸空白,又如死局里乱下一黑子,结果巧妙反胜周围陷阱处处,机关满布的白子群,张先生也以最精巧最刁钻的一笔,在最适合的时机,在兵器交击,彷如暮鼓晨钟的刺耳声响衬托下,化作极尖细暗器,防不胜防,问发之间越过张辽张狂的砍劈,冷冷刺进其毫无防备的心坎缝隙里去。
  你这无义之人,还自诳对吕布忠义,不害臊吗?
  人尽可夫的部下,配以人尽可夫的主子,倒也绝配啊。
  这看似朴拙无奇的一点墨,就这样,永远点在张辽的心上了。
  “臭花脸!闭嘴!!”张辽卯尽九牛二虎之力,双剑同一时间朝张飞持矛的指骨劈去,岂料就在快要如愿削去这臭花脸的八只手指之际,张飞竟松开双手,弃矛,抛出——
  当!!
  一下极刺耳的交进爆音,把场上沙尘都吹飞开去。
  “我·才·不·是——”机不可失,张辽正欲鼓尽全身劲力,把眼下手无寸铁的张飞砍成三块,却突觉臂上犹虚,刹那间,闪亮碎花清脆自头上洒落。
  原来两剑早给刚才这一击震碎了。
  “——不是不可惜的。”张飞乘此空隙,接过半空被张辽击回的蛇矛,提气踏步,旋矛挺刺,直取张辽咽喉。“咱们姓张的,一向有共识。”
  共识。可惜。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道是张飞因惋惜而打偏,还是张辽命不该绝,这夺命一击,竟然刚好剠在张辽本能挡格的剑锷上。
  又或者,是因为两位姓张的,一向有共识。
  因此,才心有灵犀。
  “臭、臭花脸!”地上深深烙下雨行如坑的脚印。张辽虽能侥幸挡下张飞夺命一击,脖子却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别、别再提起我家主子的名字!你没资格……”
  虎口抖颤,站也站不稳的张辽,气喘如牛,双目如火,仍兀自死盯张飞咆哮.
  “他既为吾师,亦为吾友……只有他,才能政变这个混帐的世界……你们根本不明白他……”张辽炯炯有神的双眼有如风化琉璃,渐渐陷入一种狂热的混浊。“你们在场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
  “对,他不是人。”
  “他不是人,他是神……”
  “……他是神人共愤的三姓家奴!”张飞提矛进攻。“少废话!受死!”
  既已成功拖延时间,张辽呼吸渐匀,乃从袖内取出数把利刃,夹于指缝之间,暴喝一声,复又向一脸融糊的张飞迎去。
  然而张飞竟突然站定,在跟张辽距五步之遥的剑围范围里,不挡不避,花脸带笑,眼珠子骨碌往旁边一转,轻声说了句:“姓张的……”
  “……你最害怕的人来了。”
  谁?
  “这次是真的,不骗你。”
  哼,你这下三滥招数,我才不会上当。
  “骗你俺不姓张。”
  但,要是真的——
  张辽往右一瞥,打算先确认一下就继续进攻,然而右边竟真的有一雄伟身影,挟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强气势,泰山压顶而下!
  谁……
  难道是主子?
  不。不可能是他。明明——
  当。
  一个熟悉的剪影,渊亭岳峙,威风凛凛,沉默横亘于两个姓张的男人之间。
  “……是你?”张辽气血上涌。“竟、竟然……”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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