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比张飞还要高出一个头的昂藏身躯,身披赤铜袖钟,兜鍪鹘毛,此刻正挡在张飞身前,把一脸是汗的他完全遮盖。张飞按住腰间伤口,提起崩缺残破的蛇矛,轻敲一下二哥折冷射月、闪闪生辉的青龙偃月刀,吁一口气说:“二哥,咱们姓张的众旧完了,换你了。”
关羽。
我最害怕的关羽。
我必须一再强调,我害怕关羽,不因为他比我强。
只是因为,他真的很罗嗦。
云去月出。
张辽败兴退去,一切复归平静。
趁刘备睡去,在无人的帐中,关羽又揍了张飞一拳。
张飞拭去鼻血,不发一言。他想,二哥仍是老样子,恼一个人,就不会正眼瞧他。
“咱们既结拜为兄弟,就该血浓于水,比任何人还要亲……”关羽涨红了脸。“但你!你却再三跟那个姓张的达成共识……”
“二哥,俺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啊。”张飞挣扎爬起。
“刚才张辽的行刺,究竟是吕布的再下一步,还是张辽的节外生枝?”关羽攥住张飞的衣衫。“……还是,是画家跟樵夫上山郊游后的共识?两人自把自为、各取所需的完美句号?”
好一句各取所需。
“二哥,俺是有勇无谋的张翼德啊……”张飞举起双手。“……这种事,俺怎么做得来?”
关羽脸上一阵红一阵绿,比张飞脸上的油彩还要鲜艳。他一把将张飞推搡在地,转身离去。
“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关羽语气回复平素沉静安然。“我越来越不认识你了。”
沉重的脚步丝毫没有犹豫,仍然坚毅果敢,仍然大义凛然。
“你……好自为之。”
摊坐竹简布帛堆中的张飞,缓缓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眼眶的油彩,却像划过黑夜的流星,遥望关羽远去的冷漠背影,静静在眼肚两旁殒落。
因为二哥生下来就是这样从一而终,行不逾矩。
所以,这种毫不讨好的角色,只好由我来演。
只有这样。
我们仨,才和谐,才圆满。
有时候我想,
我们仨能够达成梦想,取得天下,固然是梦寐以求的大团圆。
然而,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个一起追逐的状态。
即使失败收场,
只要我们仨形影不离,
也还是很教人满足的小团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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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桃园结义·桃源记异
四川阆中,闷热无风。然帐篷顶上的帅旗却无风自动,在黝暗无星的夜空里豁喇喇地乱卷。
“好兄弟……”
烛油淋漓,蜡泪成灰。淡青色忽明忽灭的微焰中,乳白色的呛人气味,正围绕着帐内中人欲呕的酒臭秽物混成的呕物气味,袅袅上升。
“二哥……”
黝暗里只见一双红肿混浊的眼眸,在抖颤问徐徐凝结。几乎跟周围景物褪成同样色调的这个人,摊坐帐中虎皮毯上,竟然抽泣起来。
后来,史家把这刻描述为,飞日一夕号泣,血湿衣襟。
“想不到,咱们仨的梦想只距一步之遥,你……却离去了。”
张飞的衣裾上,一滴,一滴,滴满五彩缤纷的泪。青色的,蓝色的,黑色的,红色的,泪。
张飞自从把脸涂花以来,生平首次,以眼泪,把整张脸的油彩,都哭融掉。
黑暗里,褪了色的一张脸陌生、苍白,而且出奇地衰老。
“二哥,还记得……”
还记得。
时光荏苒,物换星移。
距昔日刘备进驻小沛,兄弟仨食则同锅,寐则同帐,不觉已经廿多个寒暑了。这廿多年发生过很多事,上半生潦倒失败、每每被迫依附他人的刘备,终于大器晚成,得荆襄之地,而成汉中之王。自从拥有的土地越来越广阔,麾下领兵越来越多,他们仨,也渐渐无复昔日紧密亲厚了。这几年间,他们仨一年里仅能见面的日子,比无法见面的还要少,然而在廿多年前,他们仨一年里没见面的日子,是十只手指都能数得完的。
俱往矣。
这几年,二哥孤身一人坐镇荆北,我替大哥留守巴西,自大哥于成都称帝后,我们仨,也真的越来越陌生了。
然而那天的誓盟,我仍然记得。
血脉相连,只要知道对方安好,即使无法见面,还是一样踏实的。
可是。
可是,曾被誉于万人敌、武圣的你,怎可能这么轻易,便给打败了?
二哥。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吵嘴,直到永远的。你永远对于我的“有勇无谋”冷眼旁观,我俩各自以自己认为最适合的方式,扶助咱们的大哥,成为人中之龙,攀上世界的顶峰。
我以为,作为武圣的你,自吕布去后,就不可能被谁打败。
二哥。跟你同样被称为万人敌的我,下场……会跟你一样吗?
“三爷!不要喝了!”“三爷!大事要紧,明日出征东吴,皇上有令,不可大醉……”“三爷,求求你,别喝了……”
“你别管!俺没醉!”张飞一身酒臭,摇摇晃晃,一脚把部下踹飞帐外。“呜呜……二哥!俺的好二哥啊!咱们不是说过同生共死吗?你怎么狠心抛下俺跟大哥……呜呜呜……”
“三爷!节哀顺变啊三爷!”“三爷,先歇一歇!”“人来,扶三爷……”
“扶你奶奶!你把俺当什么了?”张飞抄起竹简酒碗,见人便扔。“俺还年轻得很!什么岁月不饶人,放屁!俺还能打!二哥……呜哇……怎么你走了这么久,一次也不来跟俺报梦?俺等得你好苦啊!二哥……”
“三爷!请冷静!”“三爷!!人来!快帮忙制住三爷……”“三爷!他快要死了,你醒醒,别打!三爷!!”
还记得。
结义那天,桃花正艳。
你箕踞而坐,遥望天边红霞,幽幽的说,你最讨厌喝酒,因为只喝一点点,你的脸,便红。
尽管如此,那一天,你还是一次又一次,举起酒碗,跟我和大哥相碰。
说起来,那该是我们相识几十年来,你唯一一次的笑容吧。
还记得。
我摊坐地上,伸出手掌,桃办片片飘落。
那天我没有说,其实我比你更加讨厌喝酒。
你们都以为我喜欢喝,其实,我根本一点都不喜欢。
可是,我就是这样。永远只为你和大哥设想,自己怎样,都没所谓。
知道吗,我讨厌喝酒,是因为不管我喝多少,都醉不了。
永远被迫清醒,却无法让人知道自己这么清醒,这种感觉,直肠直肚的你,不可能体会吧。
二哥。
还记得。
那一天,酒酣耳热,杯盘狼藉。
桃办片片飘落,我却一片都无法抓住。
“三爷,你睡了吗?”“三爷,醒醒,三爷……”“三爷,属下有事禀报,你吩咐过的白旗白甲……”
嚓。
忽然,眼前桃花点点。
好美。
两个身穿士卒战甲的陌生脸孔,一左一右,分站在我面前,姿势如豹。其中一人手上的短刀,滴着鲜红的血。
“你、你们是谁?”
“范强。”其中一人匕首如蛇,每一下杀着,都向我难以招架的死角袭来。
“张达。”另一人旋即封住我的退路,把沾有我鲜血的短刀往我伤口再戳下去。
这么老练狠毒的手法……妈的。这两个伪冒的……是刺客。
这两个黄毛小子,教我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很久没见的人。
“喂!你是张——”
我的蛇矛,怎么好像比以前沉重了那么多?
好想吐。妈的。
“跟你一样!”张达前进后击,脱手镖化作点点星火。“姓张的,一向有共识。”
我的汗,像彩雨,随我每个动作,在半空挥洒。
他们身上的颜色越来越多,而我的身体,却慢慢地,只褪成一种颜色。
我最讨厌的,红色。
“年轻的时候……”其中一个不知饰演范强还是张达的刺客咄咄逼人,招招狠辣。“……能打,装作不能打。”
左击右回,上踢下取。我的右耳被两人天衣无缝的合击踢得金星直冒。
“年老的时候……”另一人立即窜到另一边,提臂拉弓,等待被击中的我自动送上门。“……不能打,却装作能打。”
砰。
我滚到床沿,摊倒杂物堆里,无比狼狈。
“你们这两个兔崽子……”我挣扎爬起。蓦地喉头一甜,瘀血便从咽喉直涌而出。
吐出来的一滩血,
竟像一只折翼扑倒的蝙蝠。
一只寄生在我体内多年,如今终究夭折死亡的,蝙蝠。
“咳……咳咳……换着是二十年前,你们连被我刺毙的资格……咳……都没有……”
其中一人右脚重重一顿,靴前短刀倏忽弹出。
“俱往矣。”
另一人从衣袖里摸出二刚所未见的扁细木盒,按动机括,盒里竞无声射出连环镖。
“自古后浪盖前浪,不必自责。”
——嚓!嚓嚓!!
二哥,也许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身为不世武圣的你,还是会以如此黯然的结局谢世了。
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咱们以往所理解的,那个疯狂的世界了。
这时代,已经不属于咱们的了。
我想,临离开前的你,一定很不甘心。不甘心以这样无奈的结局,完结咱们年轻时闪闪亮亮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