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然而,生命就是如此猝不及防。
  它就像我脸上的油彩,当咱们认出它真正的面貌时,它就要变脸,消失了。
  看着地上血泊里映照的,妆容尽褪的一张脸,二哥,我只能苦笑。
  生命的真面目,从来都是教人陌生而失望的。
  我以能够趁机反击,把蛇矛刺进其中一人咽喉的空隙,用来做了一件你一定会骂我多余的事。
  既已油尽灯枯,多杀一个半个又如何?杀得了眼前这两个兔崽子,又杀得了往后无数接踵而来的后浪吗?
  大概,二哥你也是因为临死前了悟到这秘密,才撤手尘寰的吧。
  二哥,我把这难得的时机,用来……呜呃……把血,涂在脸上。
  先在额尖画一不屈直线,直破至人中,然后,在两眶各勾勒一如蝶翅的弧圈,再接连人中那一笔,花开两朵,于上唇薰染至两边嘴角,画下一“山”字。
  最后,再于两眉之上,各点一桃办。
  ——嚓。
  这动作,这步骤,我已经不知重覆过多少次。
  ——砰。
  加起来,比我这辈子杀过的人,还要多很多。
  明明就该工多艺熟,然而,这张越来越苍老的脸,却越来越难画。
  比起山水花鸟,或者任何一幅人物画,还更难画。
  ——臭老头,受死吧。
  原来,对于桃园画派张先生来说,世上最难画的画,就是自画像吗。
  ——再见了……万·人·敌。嘿嘿。
  希望这幅金盘洗手之作,能够让后世画评家满意吧。
  ——妈的,怎么还没断气?
  大哥,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天下第一大傻瓜……
  不必责怪自己。真的。
  ——嚓。
  荆轲舞剑,易水送别。
  大哥,我和二哥都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难过,知道吗。
  莫失莫忘,请君珍重。
  ——快多补一刀。有人来了,快。
  二哥,别再骂我了,好吗。
  不这样,我怕没脸面下来见你啊。
  ——这臭花脸,老不死,怎么拔不出来?
  如果还有所谓遗憾的话,该是……我无法看到你俩因梦想达成而开怀大笑的表情吧。
  我的人生,在这落花流水的道路上,终究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吁。
  起风了。
  小夏,老荆,恩师,爹,娘……还有,我无法出生的孩儿。
  俺来了。
  ——嚓。
  还记得。
  那一年,我家后院的桃树,花开正盛。
  一树桃花千朵红,我们仨,在树下起了一个誓。
  花会谢,人会老。然而我们仨仍然愿意相信,萍水相逢的我们,今后能够同生共死,血肉相连。
  天地可证,夙愿可期。不管贫富疾病,荣辱休戚,甘苦与共。
  头上桃花飘飘,斑斓红艳,仿如粉蝶翩翩。
  知否,知否。
  幸亏有这一天,我才重新感到自己确切活着。
  感激你是你,因为他是他,所以,我才成了我。
  没有了你俩,我也不再是我了。
  如今回想,原来,这就是我生命中最宁静美好的时光。
  想忘,也不可能忘了。
  还记得,好风如水,月明如镜。我们仨树下各言其志。你说,矢志以恢复汉室,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为己任。
  他说,我亦无他,忠义而已矣。
  然后,你俩一同望向我。
  那一刻我没有说。
  当时我以为是因为不忍心告诉你们这两个傻瓜,这样的梦想,在这最坏的时代,最堕落的时刻,是不可能实现的。
  然而此刻我才了悟,那一刻我喝酒赏花,笑而不答是因为,原来我的梦想,在遇上你俩的一刹,已经实现了。
  只恨当时已惘然。
  我摊倒床,目送两人狼狈离帐。
  角色演完了。张飞演完了,画家张先生这角色,也快演完了。
  最后,我还是选择以一丝不苟的妆容谢幕,离开这个恋栈已久的舞台。
  舞榭歌台,风流终究要被雨打风吹去。我站在床沿,正欲抚摸一下这位老朋友的脸,沾一沾他脸上的瑰丽风尘再上路,谁知道,摸了个空,他的头,原来已经不在了。
  眼下的他,空余一副伤痕累粱的肉身。
  我挪开被铺,盖住他空荡荡的头,然后,把他的四肢移好,双手合什胸前,做成熟睡模样,才安心离去。
  一分为二,死了仍然无法整合统一吗……
  很好。
  总算毕肖我的人生吧。
  你是谁,我又是谁,如今已经没有深究的必要了。
  再跌宕丰富的一生,到最后,只会成为史家道听涂说之言;再有血有肉的泪汗伤痕,也只会被压成事不关己的薄薄几页纸片。
  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做过什么。
  桃花不唤作桃花,仍然不减艳丽凄美。
  我是谁,谁是张飞,又有什么所谓呢。
  花脸猫……这些年来,谢谢你一直陪伴。
  吁。
  起风了。
  我也要离去了。
  好好睡上一觉吧。
  没了头颅,咱们该不会再有梦了。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还记得。
  燕人张翼德的故事,就在那一年,
  那株桃树下,蓦然开展。
  ————————————
  世人皆信梦。
  我信世人贪梦,我信梦如人生。
  浮华若梦,浪花淘尽,生命不过是一席落花流水的盛宴。到了后来,醉眼朦胧,才惊觉眼前寥落只因筵席已散,认识的脸孔早已相继离座,方晓得原来自己也是时候挪一挪了。
  还有余力,就赶下一场盛筵席去吧,我们不缺盛宴,只缺生命。世界是一场又一场的流动飨宴。然而,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廿年笔,我,不论作为哪个我,都已经累了。
  只叹梦里桃花,于我,却是如诗不如画。
  一幅永远无法如心所愿的画。
  英雄,有两种。
  一种,是自认的英雄。
  另一种,是公认的英雄。
  然而两种英雄,在浩淼的时间面前,却同样短暂,同样渺小。
  英雄,是一时的。
  历史,是由胜利者所撰写的。
  在他们的笔下,再伟大的英雄,也只会被扭曲丑化,成为后世鄙夷的丑角。
  既然如此,与其被他人丑化,
  不如自己动手,先丑化了自己,免得落差。
  反正到最后,谁和谁,都不会有分别。
  所谓英雄,只是逐梦者名声的一场吹嘘,兵士间士气的一场竞逐。
  所谓丑角,不过是清醒者游戏人间的一声自嘲,以及……
  零余者曾经英雄的代价称呼而已。
  这是一个,可笑地连丑角都再无立足之地的升平时代。
  ————————————
  世人皆信梦。世人皆梦想成为英雄。
  然而,只有乱世,才需要英雄。也只有乱世,才会每个人都想当英雄。
  的确,曾经有过一个繁星若梦的英雄年代,在我们的生命里一闪而过,然而如今,却已经是一个连英雄部再无立足之地的寂寞时代了。
  姓张的,你说得对。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英雄,即使有幸活到现在,终究也变成了跟你一样的丑角。
  也许……这就是你的先见之明吧。
  你笑容里的嘲讽与不屑,我想我应该懂了。
  英雄,是一时的.英雄只争朝夕。英雄不耐搁,搁久了,便成了丢人现眼的丑角。
  既然如此,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把心一横当个有勇无谋的丑角。
  站在人生颠峰的我,睥睨俯伏众生,特地留席见证的那群观众却早已撒手尘寰,再辉煌,终究也只是寂寞与寥落?
  因为,人群里面,既没英雄,也没丑角,只有在新朝代里苟安取暖的庸碌众生。
  你可知道,这一刻,我多么渴望,在敬畏又崇仰的陌生脸孔里,有你在吗。
  你,既非英雄,亦非丑角。
  你,由始至终,只是疯子。
  看着几个连丑角也谈不上的同僚与下属整天勾心斗角,像小狗一样围在脚边等我喂养,我开始明了,为什么我会那么渴望你前来了。
  火,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等你回来,回来履行我们年轻时的约定,让我们的梦境成真。
  当你满腔怒火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想,我该会以老朋友的表情,凝望你苍老但熟悉的脸孔,强忍抖颤,轻轻问你一句。
  “火……在你眼中……”我想伸手抚摸你仍旧炽热的身躯,却只碰到穿透你身躯的冰冷钢矛。“……咳……我究竟是丑角,还是……歹角?”
  能够回答我的人,在这个孤寂而陌生的时代里,恐怕,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或者。
  在这个英雄不再、丑角尽去的时代。
  只有疯子,和歹角,才能够活到最后,才能笑得最久。
  嗄。
  多年以后。
  有一名姓陶的少年,偶尔从父老遗下之杂物中拾得一幅桃园画派的画卷。
  遥望画中桃花依旧,画者与兄弟三人桃园结义,
  少年深受感动,捶胸顿足,嗟怨自己无缘生于那个繁星若梦的风云时代。
  是故,对于当前平静地慢慢腐朽的世界,益发难以投入。
  其后,少年把画意融会贯通,并在多年以后,
  写下《桃花源记》一文,遥作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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