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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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多亏陈某的《火凤燎原》,我才重新阅读《三国志》。
我们这些男生,谁不自诩懂得三国?然而当我涉足研究,才发现昔日很多自骄自矜的所谓三国知识,原来都是来自民间传说、媒体电玩与章回小说的熏陶渲染,不一定真实。然而,当有人对大众普遍认同的所谓“史实”提出异议和质疑时,却又有大群人理直气壮地站出来骂,骂你背离史实,蛮干胡来。
究竟什么才是真实?当千百年来各种我们认为事实本该如此的历史事件逐一被修正推翻,我们还怎么相信,那些所谓正典与原着是解释事件唯一的权威与文本?
又或者,作为一个创作人,退一百步扪心自问:完全真实、一成不变的东西,读来有趣吗?好看吗?最精确演绎《唐吉诃德》的方法是一字不漏把原着重抄一遍;最忠实演绎三国的方法,也该是把《三国志》或者《三国演义》腾抄一遍才对啊,然而这样做有意思吗?还需要你来重新演绎吗?当你动手写它的时候,史实的成分该占多少比重?作品的动人与事件的真实,敦重孰轻?
为《火凤燎原》撰写外传小说的时候,我反覆思索的,就是这些问题。
当陈某的《火凤燎原》已经如此“离经叛道”、前无古人,我能做的,又是什么?它会让我距离史实的核心越来越远吗?那一片让我开垦驰骋的发挥空间,究竟在哪里?
为了帮助自己厘清这些问题,我开始认真地读了很多关于三国的“正典”与“官方资料”。
越是深入理解,竟然,越是迷惘。
很多年前读大学,接触过新历史主义这种八十年代盛极一时的历史观念,虽说已经过了三十年,但是这种观念今时今日于普罗大众而言,仍然新奇大胆。因为,它颠覆了很多人心目中高高在上、牢不可破的权威与正典观念。
当我们发现,连看似唯一、不容挑战而且高高在上的《圣经》成书过程原来都有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转折与主观筛选时,随着死海文书、犹大福音与其他文献的出土与重新发现,我们对所谓“唯一”的全盘接收观念,是否有反思的必要?
既然连《圣经》都不是唯一而全部的权威,《三国志》有偏颇讹误,何奇之有?
更何况,一向自诩熟悉三国的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对三国理所当然的理解,很大部分,都是从《三国演义》这部虚构小说而来,而非《三国志》。
拿着一部虚构的小说去批评其他小说虚构不实,不是很吊诡很可笑的一件事情吗?
认同新历史主义的人相信,历史其实充满断层,而且由论述构成。真正的历史是无法还原的,只能透过各种论述尝试建构出某个面向,而且,最重要是,没有唯一而权威的真实。
就像陈某在《火凤燎原》漫画里反覆嘲讽那样,所谓正史,不过是胜利者以符合自身立场与利益的眼光,重新构筑上一个朝代的嬗递兴衰而已。它写的,极其量只是fact,未必是truth,即使是事实,也不一定是事实之全部,不过是某个角度、某种眼光所见的“事实”而已。如何评监一个人,如何理解一件事,收编了什么,略去了什么,统共都是主观而且服务于某种立场的抉择。
因此,不论何种论述,都是根据书写当时的时间、地点和观念建构的,是无法摆脱某时某地气味风尚的产物。换句话说,历史并不是对史实的单一记载,亦不是对过去事件的单纯纪录。你记下什么,忽略了什么,筛选的标准,剪裁拼凑之间,其实都有立场,都有态度,而且,是一种瞒天过海的伪装术,一种极其量只能看成direct cinema的主观隐身操作。
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说过,根本就没有文本之外的世界。语言本身就是一种结构,我们都透过这种结构理解整个世界,因此,不必自诩正统,也不必避讳我们的主观与立场,处处装作客观抽离,甚至宣称对真实毫无修饰的再现。它们都是阿特兰蒂斯式的神话,根本不可能存在。
尽管素来我不习惯为自己的作品解释什么,可是有些部分,跟陈某谈过后,还是决定扼要交代一下比较好。小说里面出现的王养年,其实真有其人。这位王先生,正是张飞的启蒙老师。在他的教导下,张飞的文采武功都大有进步,只是这个人《三国演义》里没有提起,大家就当作不存在罢了。
说起来,张飞这个人,其实不如《三国演义》或者普遍印象里那么粗犷莽撞。假如你无法摆脱《三国无双》里张飞一脸胡须的胖子形象,你应该不可能接近稍微真实的张飞。《三国志·蜀书》把他跟关羽、马超、黄忠与赵云合于一传,有关他的记载,正史只有寥寥几百字,我们很多自以为是的普遍误解,正史其实都没有纪录。
不仅如此,《三国志》还谓“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陈寿更评张飞“有国士之风”,跟民间传说里那个冲动老粗大相迳庭。越来越多出土文献证实,张飞其实很敬重士大夫和读书人,而且擅长绘画书法。国内不少研究者更认为这是因为张飞少年时曾被好文擅画的退隐士大夫王养年所教,种下良好基础的缘故。明代卓尔昌《画髓元诠》载:“张飞……喜画美人,善草书”;清代《历代画徵录》亦记载:“张飞,涿州人,善画美人”。三国时期流行的“八分书”,也是张飞很在行的。八分书
者,据为东汉末年名士蔡邕所创造的书法字体也,其女蔡琰谓父割程邈隶字八分,取二分;割李斯小篆二分,取八分,而成“八分书”。
由此可见,陈某在《火凤》里把张飞诠释成一个懂得山水书画的桃园画家张先生,并非子虚乌有的凭空捏造。记得最初陈某问我打算怎么诠释他的《火凤》时,我答曰,欲以人为经,以传为纬。而我想最想写的两个人,第一个是吕布,第二个,便是张飞。
万夫莫敌的人中吕布,早已被陈某以不是人的角度赋予更复杂面向,精妙淋漓地演绎过了。在陈某的三国世界里,如果吕布是神的话,那么,张飞便是魔——神秘成谜而且永远无法得知其真面目的魔。吊诡的是,三姓家奴吕布以神的形相行恶,而张飞,却是以魔的恶形恶相行善,以诡道辅助大哥刘备成就大义。
张飞在陈某笔下,除了形象独特,悬疑神秘,还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嘲讽正史的慑人角色。他的形象,有力冲击着大众对张飞的既定形象,越是无法接受这个张飞的读者,其脑里先人为主的顽固印象就越深,而我,却是每看到张飞出场,都特别投入,甚至大呼过瘾的。
我对张飞感兴趣,是因为我对陈某把人所熟知的张飞弄成这样子,很感兴趣。
为了进入《火凤》的世界,我把本来已经读过好几遍的《火凤》,认真地重头到尾读了不下十遍,勤做笔记,注脚眉批。慢慢地,我开始真正理解《火凤》,也开始真正理解这个创作《火凤》的陈某。
其实,陈某真是文如其人,他的性格气质,就是《火凤》的性格气质。纵然他不时辩称故事里的精彩斗智与奇诡伏线都是随想乱来的碰巧,你问他什么,这个对不对,那个其实是不是有这种寓意,他都温厚随和地不断点头称是,可是,当深入认识自会发现,他跟他的作品一样,其实都是棉里针、江上鸭,所有细密精妙,全都藏在底藕里,乍看没什么的外表,里面其实环环相扣,而他处理角色与诠释历史的功夫,很多时候就是从这种棉里针式的温婉细致处着手,一种我姑且称之为“江西诗派”式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技巧——由宋代黄庭坚所创的这个江西诗派,如今看来,其实是一种很后现代主义的拼贴(collago)创作,不强调原创,却喜欢把前人意象与典故重新拼凑,以自己意志加以组合演绎。就像一种逆扶乩的神打召唤术吧。扶乩神打是以自己的肉身,请来古人的灵体凭依;而陈某所做的,却是借古人的肉身,以自己的意志操控演练,以司马懿式的“杀人夺舍,取而代之”手法来构筑他脑里的三国世界。不少传统三国一直被忽略的题材与段落,均被陈某以夺胎换骨的方式重新演绎,暗渡陈仓、逆向推演,教人啧啧称奇;不少素来不被重视的三国人物,在陈某点铁成金之下,竟成了智强勇武的代表,迫使所有声称熟悉或者爱好三国的读者不得不重新思考传统对强弱忠奸贤愚的评监标准……凡此种种,皆教我无法不想起江西诗派锐意打破常规、章法迂回曲折、大拗大救、喜欢用奇的创作习惯。
就让我用一个简单例子说明一下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技巧吧。唐代白居易有诗云:“百年夜分半,一岁春无多。二这两句诗到了江西诗派始创人黄庭坚手中,即增四字改成:一百年中去夜分半,一岁无多春再来。”(《答洪驹父书》)表面上看似没什么改动,然而诗中白居易时日无多的原意,却给黄庭坚夺胎换骨、暗渡陈仓,演绎成春去春回来的相反意味了。
这种反黑为白、逆转乾坤的方式,却以下着痕迹的细致手法演绎化用,把被当成事实看待的truth抽丝剥茧,还原为细碎的facts,再重新组合拼凑,点铁石金,正是陈某处理三国的成功之处。而他在处理张飞这个传统被认为“粗”的代表人物(粗鲁无礼、粗枝大叶、粗野莽直)时,他就用了夺胎换骨的手法,表面上仍是粗汉一名,实际上,却是开前人所末见的“粗中有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