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三章(2)
消□□水味侵入鼻腔,仪器发出滴滴的沉闷声响,寂然的白色浸染整间病房,气压偏低。
床边传来低低的啜泣。
俊美异常的男人安静地立在一侧,当房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才淡淡地掀起眼睫。
“孽子,你还知道要来?”刚下飞机不久的仇爸气愤地压低声音。
仇应尧站在半启的病房门口,家里的人都在,他审视一切,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跨开长腿走近病床。
“二哥……”已被泪水泡肿的双眼,在看到仇应尧后,忍耐压低的啜泣声在刹那间内大大的哽咽,又湿的眼眶,泄漏悲伤的情绪。
仇宴将手压在仇初叶的肩膀上,轻声低道:“会吵到老爷子的。”
仇初叶闻言连忙用手捂住嘴巴,紧紧的,死命克制让自己少发出一点点的声音,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过度的悲伤却让她不怎么成功。
仇宴拍了拍她的肩,轻叹。
床上的老人闭着双眼,眉宇间泛着病痛的折磨,氧气罩覆在苍老的脸上,他极其微弱的呼吸着。
前一天,老爷子还在他耳边大声地训斥,如今,那布满皱纹的面庞像已枯萎,老人家静静地躺着,残弱得似乎再也站不起来。
仇应尧蹲下,握住老人历经岁月的手。
仇世廉慢慢地睁开眼睛,微开的眼里看到仇应尧,他老涩的双唇动了动,声音艰难模糊不清。
“爷爷……”仇初叶泪水又滚动,移动身子离床边更近一点。
仇爸转过身去,背对这一幕,望着窗外的天空。云厚重得沉下。
“应、应尧……”老人试图倾起上半身,插着仪器管子的另一只手也吃力地伸向仇应尧。“你来了啊……”
“我在这。”仇应尧连忙握住仇世廉移过来的另只手,将仇世廉稳妥地安放好在病床上。
“爷爷还以为你不会再来看爷爷了。”仇世廉气虚地乖乖躺好,自嘲道。
“没有的事。”仇应尧答。
仇世廉露出微弱的笑容,干哑的声音缓缓地道出:“爷爷总是说想在有生之年见你事业有成,结婚生子。”轻轻地咳嗽几声后,他惨笑道,“看来,这辈子是见不到这个心愿了……”
仇应尧将老人的手握得更紧。
“别这样,爷爷。”仇宴安稳道。
“不要再骗我了,我老头子的身子我自己清楚!”隔着氧气罩,不够清晰的声音无力地吼完这句话,仇世廉加重了咳嗽。
一群人见状连忙急着护着老人,直到一段粗重的呼吸后,仇世廉才缓过来,他的神情突然变得飘渺,像是回忆往事般,他缓缓开口:“这次病了后,爷爷想开了,不该逼你们的,特别是你,应尧……爷爷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氧气罩因说话而布着更多的雾气,苍凉的手反握住仇应尧,“这么多年了,虽然爷爷一直在等你们的终身大事,结果等到这副身体……呵,也是天意,但在爷爷眼里你们都很出色,其实只要你们活得健康,过得幸福快乐,爷爷就很开心了,也能走得安心点,爷爷真的很高兴一生有你们三个这么好的孙子……”
“孽子。”背对病床,仇爸低斥。
“爷爷……不要说了,你一定会没事的……”仇初叶悲痛万分,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别傻了,孩子,咳咳咳……”没说两句,老人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说话了。”仇应尧低怒一声。
“咳咳!”仇世廉喘着粗气,压抑着的病痛在脸上一览无遗,待到稍微稳定后,他疲倦地笑了笑,轻拍了下仇应尧的手,依言没再勉力开口,他闭上了眼,如仇应尧刚进来一般微弱地呼吸着。
“孽子,回来住吧,爸真的不怪你之前的所作所为。”仇爸说。
仇应尧专注的看着老人,抿着唇,没有回答。
这一天,愁云惨雾。
第二天,老爷子的病情没有好转。
第三天,也是。
漫步在大楼里,他记起在那家首屈一指的医院里,问及老爷子的病情时,穿白袍的医生对他摇了摇头。思及此,仇应尧不禁皱眉陷入了沉思。
一如往常,来到这家电子公司,他没带秘书还也没带其他人,通常只有他一个人来。
只是来看看。
好像看到了麻烦的东西。
这个时刻,大楼侧边处的过道上没有什么人走动,电梯也很少人使用。
楼层灯号的数字在跳动,电梯口只有一个妇人气得全身发抖,还有一个始终低着头的丑女。
“要是、要是,没把你生下来就好了。”
“你是要丢尽我多少脸,败坏我多少名声,为什么不如干脆去死了算了?”
读书时也被这样骂过呢,然后会可笑的觉得万念俱灰,这世界太令人绝望了,接着楼太高不敢跳,安眠药吃太多会吐出来,后面边哭边骂自己不争气。
一句又一句带刺的鞭挞宛若密雨般降落。
好疼的。
易女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这是她亲妈。
她现在喉咙酸痛,不能说话,她怕一张口,就哽咽。
她还是没有习惯。
有多少次了,这种场景一再地重演。很久以前就这样了,她原本以为自己会麻木的,她一直这样以为的,有一天,一定会麻木的,她一直一直在等不痛不痒的那一天到来,可是为什么到了今天还是做不到。低首,她偷偷地吸口气,不敢眨眼睛。
她觉得自己很爱哭,有着一颗玻璃心,随随便便一句话她就受伤了。即使有同学说从没看过她掉过一滴泪。她不是不掉泪,只是不让人看见,她不是不掉泪,只是跟他们在一起发生什么事也没那么伤心。她知道,她泪腺其实很发达的。最近掉泪的次数好像越来越频繁了,这可怎么办?易女锁定在衣服上的一粒钮扣,死命盯着,只要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可是那声音似乎比较有穿透力,直接重击胸口狠狠掐住心脏,好难呼吸。
“我这辈子最后悔地就是生下你!如果没有你,没有你……”
她不知道妈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可能是假的,可能是她千言万语中毫无分量说完就忘的一句话,不知道妈是否晓得,这样不经思考轻易脱口而出的话,就算不是真的,仅仅只为了发泄,也很残忍。她从小记到大,也许会记上一辈子吧,她很想忘掉的,真的很想忘掉啊。
她是个错误,她的存在是个错误,这个世界上她最依赖的人,这样苦大愁深地对着她。
不能眨眼睛,一眨,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你看看你什么样子,谁教你的,是不是又是从哪认识的狐朋狗友,为什么不说话,不说话啊?!你就不能像别人家的女儿不让我担心吗?要不是当初怀你,你爸就不会外遇,家里也不会那么穷,要不是因为你,妈也不用一直蹉跎到现在,是你夺走我的一切,是你!可现在我还不是在为你着想怕你以后嫁不出去!结果你呢,你回报我什么?!”
如果真没生下她就好了。好几次她是这样想的。她侧过脸,假装扶眼镜,不着痕迹地抹去溢出的点滴泪珠,这样的动作她重复了两三次。千万不要再掉了,她在心里祈祷,眼眶也不要红,不能让人知道她哭过。被知道了,还是会被骂呀,骂她太脆弱,骂没说几句就会哭,这样的她还能做什么,看了就惹人厌烦。她也厌烦这样的自己。
不远处,仇应尧闷着脸看着从头到尾低下头的易女。
真想走掉。他想。
“都是你害的,你害的……是你害了我的一生,结果到头来你净会忤逆我!”妇人扬起手来,在响亮的一巴掌甩下去之前……
“不好意思,让一下。”仇应尧面无表情地穿过两人之间按下电梯按钮。然后,就一直站着,将视线放在了楼层灯号上。
妇人和易女不得不稍稍退开了点。
隔着仇应尧,妇人留有恨意地看了易女一眼,收起手,作罢。
三人一起看着楼层灯号,三人一起进入开启的电梯门。要到的楼层也是一样的。
仇应尧就站在最前面对着电梯门。那个丑女好象一直跟他装熟,离他越来越近,他的后背就这么有安全感?再靠近,她的脸都快要贴住他的后背了。他很不快地看着数字缓慢往上攀爬。
“过来。”妇人突然喊了一声。
易女仿如惊弓之鸟一般,停顿了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挪动脚步,眼睛眷念的看着仇应尧的后背,退后一点又一点。
他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不知道是什么,有点想知道……
糟糕,她好像越来越变态了。
越靠近妈,她就越紧张,那种身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习惯性条件反射,如同与生俱来。
灯号一层层地跳动,她紧绷着神经,看着仇应尧分散点注意力,电梯里一路无言。
“噔”的一声,电梯门启开,仇应尧不客气地径直大步跨出,头也不回。
又是总裁室的方向。易女偷偷地望向他的背影。
“怎么,喜欢上他了?”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易女的心脏漏掉了一拍,更大幅度的低下了头。
妇人冷笑一声,用着一种早已意料到的口吻说道:“你是我生的,我当然了解你。妈是不想让你受伤,帮你挑的对象都看不上你,你以为一个路人就能看上你吗。不自量力。”
她的胸口仿佛被一块大大的石头给堵住了,呼吸又有点不顺畅。
“还杵在这干吗,丢人现眼?赶快去给我把脸洗掉!”
易女一动不动。
“走啊,叫你去就去!”
易女呆滞的反应让妇人暴躁的扭动她的手,拖着她直接往前行,像又发现什么,她有些失控地提高音量,“这个眼镜哪里来的?你看看你穿什么样什么样,这鞋子又是什么?!又是什么!”
现在才发现,未免太晚。易女想。
她的手背……被捏得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真的好痛啊,不断催促的声音尖锐得就像火车到站的鸣笛,也好痛。她能感觉到自已全身的血液快速地流动了起来。
“不仅是你的脸,你的衣服你的鞋子,还有你的头发,通通都有问题!你这个浏海一定要马上给我……”
她的呼吸有点急促,手紧握住微微颤抖着,从刚刚到现在,从以前到现在,从以前到以后,是不是骂她骂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停呢,什么时候才能放过她?
“假如当初你听我的话,在相亲的时候好好表现,你就不会弄得像今天这样一团糟!可你呢!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妇人几近抓狂,“你知不知道王妈家的女儿……”
“够了没。”像是花费了生平最大的力气,易女脱口而出,她甩开了妇人强势的牵制,像要将心里长年累月所积累的厚厚尘埃一扫而尽,在梦境中曾经不断排演过的场景,在此时开始上档。
因为没有嫁,所以就是错,做什么都是错,当初每天认真读书也是错,不喜欢相亲对象也是错,年纪大了也是错。活着就是个累赘,她明明觉得自己青春年华,拥有大好光阴,却像拖累母亲因为一个没被急于嫁掉的女儿而被人看不起。
“你说什么?!”妇人立刻火冒三丈,以为自己听错。
“我说——够、了、没!”一个字一个字用力地说出来,易女深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强迫自己看着妇人的眼,“我不去,不去。”
妇人差点尖叫,她一手抓来易女的手背,连珠炮似的怒气汹涌而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你这是在顶撞我?!自从住你爸那威风了,有人给你撑腰了?敢顶撞我了?你以前从来不敢的,你怎么会变这样,你爸从小到大有一天照顾过你吗,有吗,有吗?!你有没有想过我的辛苦,忘恩负义的不孝女!”
看着妈的样子,易女内心一片凄凉,委屈酸楚在心里不断地发酵,
“我不想变成跟你一个样……”
妇人一顿,刹时更是怒不可遏,“你在说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大半辈子就毁在你们这些人手上!为了你以后的幸福,妈才不辞辛苦帮你安排这一切,我为的是什么啊,你有没有了解过妈的苦心!”又狠狠将易女往前拖,“竟敢反抗我!快去把脸洗干净!”
不是这个……
如果问她最怕看到什么,她一定能马上回答,她最怕的就是看到妈妈伤心的样子,就如刚刚那一闪而过的表情,那种高压的感觉让她觉得死了都可以。她知道妈过得很辛苦,所以为了能讨妈一个笑脸甚至只为了不惹她生气,她亦步亦趋循规蹈矩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好就踏进妈的地雷区,然后换来了的是满心的疲惫,累累的伤痕,她怎样都能踩到雷点,怎样都像是一个多余的人。是她执迷不悟,有些事不是她努力装乖就可以的,不管她做什么,反正都会被骂,又有何差。说她自私也罢,看着妈她觉得就像在看以后的自己,那种对生活的不公而随时易暴的情绪,让她害怕。妈却说为她所做的一切是怕她以后跟她一样所托非人,命运乖舛,悲惨后半辈子。可是她们明明是不一样的个体,妈是妈,她是她,她们不一样的啊!为什么,为什么要一直向她灌输如果她不听话不照做她以后就会很悲惨的观念?她现在就觉得自己很悲惨,她真的觉得人生太悲了,如果上天能让她选择不来世上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来的。
“发什么愣!你腿是不是残废了?连走个路都不会?快走啊!”
“我不去……”她有点哭腔地挣扎摆脱,往后退。
“不去不去不去!你看看你自己,什么鬼样,我丢不起你这个脸!”妇人愤怒吼着,“我养了你多少年,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这个不孝女,有没有为妈想过!连留个男人都不会,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妈给你找的条件这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女儿来?!”
易女的唇轻颤着,眼眶又偷偷地红了起来,“你不是要我嫁人吗,是不是只要我能嫁掉,你就不再管我了?”
妇人闻言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不可置信地说,“问题是你行吗?你行吗?!我巴不得你马上嫁出去!”
她行吗,她行吗?她不知道,但是,她清楚的明白,再这样下去,永远不行。
妇人用一种看着脏东西的鄙夷目光看着易女,“瞧你那副鬼样,能嫁出去我就要烧高香了。别怪妈没跟你讲过,趁年轻还能挑几个,等你再长几岁,连要都没人要!”
是啊,就像件商品,趁年轻的时候还能卖个好价钱。如果能因此幸福就好了,可是从妈身上她没发现这点,妈这样的参照物只会让她错乱,让她忍不住怀疑,想问,真的如此吗?她只想摆脱现在这种压抑到不能呼吸的困境。
她终于奋力把自己抽回来,倒退。
“你不是要我嫁出去吗,一个月之内,我保证,一个月之内我就把自己嫁掉。”她想她真的想快点离开妈。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烈士般的神情吓到了妈还是她这张脸。
妇人终于不再来拉扯她,“你疯了,凭你?翅膀硬了?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有几个家庭能像妈这样给你什么事情都办得稳稳妥妥的,不识好歹!还敢顶嘴!我跟你说,不听我的安排,你以后只会不幸,你这个废物!”
人啊一直一直地重复着某条道理,自己的不幸,硬要拖个人一起来尝,还跟你说这样才是好的,并信以为真。
“那、也是我的事,不要再骂我了……”她想她有点哽咽。
也许她仅仅只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而已,可是,不是早知道,无论如何,在妈的心目中,一直都是这样吗,怎么样都不会满意的呀。她真的真的不想再天真了,她真的真的不想再抱着委曲求全的期待,就算只是一点点,也能摔得粉碎。
“你以为我爱骂你?!要不是你让人看了就生气,谁爱骂你,只要你做得好,我会骂你吗!还不是你做得不好,你怎么不想想自己什么样子!只要你能嫁出去,我高兴都来不及,到时别来怪我不给你安排,你爱怎样就怎样,以后的事情也是你的事!在你嫁出去之前,只要你是我女儿,就是我的责任!看你这样我就来气!”妇人愤愤说完,怒瞪易女低着头的模样,挽着包愤愤转身离去。
如果人生是rpg游戏,妈一定是她游戏中的终极boss。
母亲像是魔王的角色,她一直觉得自己很渺小,被完完全全地笼罩,在这么高大的形像面前,要卑躬屈膝惟命是从,好像很安全,可又总觉哪不对劲。刚刚,就在刚刚,她竟然勇敢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了。她觉得自己好厉害啊,一直以来以为有如千斤顶的石头压在身上,她从来不敢尝试的,原来,只要跨出去一小步,也不是这么难啊,她真的觉得自己好厉害啊。
唉呀,吓死人了。
听着脚步声渐渐地远去,喃喃念出这句话后,易女腿软地摊在地上,接着,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喉咙沙哑,有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