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时会听到那种很小的孩子特有的哭声;有时会感觉到小小自己的好心情;更多时候是觉得害怕。这么简单梦,有什么可怕的?浅浅会在抹去颈后的冷汗后,问自己。
  浅浅记得是在姥姥住院时,自己跟妈妈一起陪床,隔壁的病号夸浅浅文静听话。平时不多话的妈妈很意外的和陌生人聊起浅浅出生前后的事情:
  “这孩子在我肚子里时很调皮的,晚上睡觉都觉得她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又唰地跑到右边,我一直以为是个调皮的男孩儿。生下来了,却是个姑娘又出奇地听话。我们厂里本来有三个月产假的,厂里生产任务紧,不到四十天我就上班了,她爸上班也是一样得紧。又没人帮忙带孩子,就把她一个人放家里,床上一张光光的席子。干活休息的空里,我回家看看,小脸上满是盐迹子,她自己哭睡了。”
  浅浅心下恍然,啊,原来是这样的。自己竟能够梦到刚刚出生的那段时间里,看到小小的自己。从那以后,每次做到这个梦,浅浅会努力朝床上的自己走近些,这个过程非常的缓慢,有时感到在靠近,有时候会觉得一下子又远了。
  浅浅的妈妈袁木梅是厂里的名人,她人长得好看又天生的聪敏,十七岁进厂当工人,别的小姑娘还在比穿衣打扮时,她已经开始想着为自己安身立命了。一起进厂的姑娘中她读书不是最多的,初中没念完。当时的老会计想找个徒弟,别人都嫌是个费脑筋的活,而且后勤工资比生产一线少,都不愿学,她却主动跟了这个脾气大当然也是本事最好的师傅。按厂里规定三年出徒的,袁木梅一年半就出师了,带她的张师傅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骄傲。
  袁木梅话少显得有些木讷,人却长得好看。厂里很多的小伙子心里有她,谁都没想到袁木梅选的,竟然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又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的夏立成。当时厂子里的老人儿们感叹“好汉无好妻、好女嫁赖汉”。其实袁木梅图的不过是夏立成的老实本分。
  和所有的集体企业一样,夫妻两人所在的工厂慢慢衰败,恰逢厂里最后一批福利分房,按分数浅浅家是有的,可是家里没有足够的钱,最终失之交臂。
  袁木梅回娘家向哥哥们求助,舅舅们明确告诉她:“钱,我们有,可是不能借给你。谁知道你们能不能还上。”
  袁木梅回家后在并没有对丈夫重复这些个话,只是做出了一个令丈夫无法理解的决定:辞职,自己干。为了留条后路,夏立成还是留在厂里上班。
  当时有家私人机械加工厂刚刚成立,缺个底实的会计,打听到袁木梅的人品、技术,早就托人联系过。
  跟人干了几年,积攒些本钱和人脉,夫妻俩就开始自己经营零部件。在别人看来,浅浅家是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人都说,心气高的人易得病,这话似乎有些道理。浅浅十二岁那年,袁木梅在一次体检中查出患上了乳腺癌,已经到了晚期。
  在母亲生病直到去世的一年多时间里,夏浅浅的记忆是混乱的,有些明明发生在春天的事情她一直觉得是在夏天。但是有些事情,却是记得那么得牢,牢的自己想忘也忘不了。
  那是妈妈住院半年后,星期天学校放假,浅浅不用到学校去。在医院陪着妈妈打完针,浅浅记着妈妈想洗洗头发换身干净的衣服,见妈妈睡着了,就趁这个机会回了趟家。
  锁打开了,门却开不了,一根细细的链子横在浅浅眼前。
  “谁?”是夏立成的声音。
  浅浅不出声,有自家钥匙的就是三个人,妈妈在医院躺着,不就是自己了吗?
  听到屋里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浅浅觉得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门打开了。
  “浅浅?你不在医院陪你妈,回来干什么?”
  浅浅推开门:“妈想换身干净衣服,我回来拿。”
  蓦地,浅浅看到自己称呼程姨的女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夏立成显得有些慌乱:“你程姨来看看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是啊,浅浅。你爸挺不容易的,公司里那么忙还得照顾病人,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程闵接口说:“去年,罗圩爸爸去世时没少麻烦你们家。”
  夏浅浅生就的寡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个人并不说话。
  程闵看了看夏立成:“立成,既然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有事你打我电话好了。”从浅浅身边经过时,程闵似乎想说句话的,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
  父女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接着该干什么。还是浅浅先说话:“我去给妈妈拿衣服。”说话间推开父母卧室的门。夏立成急切地想在女儿面前证明些什么:“浅浅,爸爸去拿。你累了,到沙发上坐会儿。”浅浅不是个固执的孩子,她听话的回到客厅。夏立成取完衣服出来时,浅浅正在努力地想想清楚一些事。
  “浅浅,爸跟你一起去医院。”夏立成有些怕女儿粟色的瞳子。
  多年后,夏立成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就觉得奇怪,自己那天跟程闵确实没有什么,只是在客厅喝喝茶聊聊天,怎么会鬼使神差的把门给反锁了。就是从那天开始,夏立成就觉得女儿的眼睛里总像是带着探询和责问。
  2
  妈妈去世是在暑假里。
  浅浅长得像妈妈,却没有妈妈的聪敏,可是也一样的不爱说话,或许不爱说话的缘由是不同的。反正夏浅浅知道自己不爱说话是因为需要有时间理解别人的话,理解了话的意思有时候又想不出恰当地回复,时间长了发现不爱说话也很省气力,索性就不说了。
  妈妈生命的最后大多数时间是昏迷的,浅浅从不觉得守在昏睡的妈妈身边会害怕或是无聊,她会找一本书细细地读。
  那一天,天气很好,有丝丝的凉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医院脏旧的窗帘被风轻轻吹起来又落下,浅浅看着起伏的窗帘,粟色的眼睛里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可是袁木梅知道这孩子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那么若有所思的表情下脑子里是空空的。对浅浅,做母亲的心里是有亏欠的,自己心高气傲处处不甘落于人后,在厂里时从不愿为了家里的事情影响工作,加班把孩子带到厂里,浅浅就饿着肚子等,有时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后来自己干就更忙了,忙着照顾生意、忙着给自己充电,忙的时候都不记得还有个女儿。从上小学,浅浅就会自己梳小辫、做饭了。
  “浅浅。”袁木梅轻唤女儿。
  浅浅有片刻的恍惚:“啊,妈!你醒了。”
  “浅浅,妈妈得的什么病你也知道的。”袁木梅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也同时告知了女儿,她觉得用几个月甚至是一年的时间来面对母亲生命的逐渐消失,比一下子面对死亡更好些。
  “知道。”浅浅别转开眼睛,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时间快到了,浅浅。所以有些事情妈妈想跟你说说。”
  浅浅并不看母亲,答应着:“好。”
  “浅浅,你爸爸一直都不知道妈为什么突然就决定辞职不干了。其实也是妈妈一时气性,那年咱们家分到最后一批福利房需要交两千块钱领钥匙,家里没那么些钱,我到你舅舅家去借,没人愿意借给咱们,没交上钱,房子就没了。”多年后的今天袁木梅依然记得那天心里的酸楚:“所以,妈妈不希望你去求亲靠友,这种事一次就足够了。妈妈给你准备了两张存折,写的是你的名字。妈相信你,能管住自己,不会乱花。记住这是给你以备不时之需的,听懂了吗?”
  袁木梅看着女儿,浅浅点点头。
  “妈还给你买了一套房。不大,也就五十多平米,写的是你的名字。这些你爸都不知道,妈不想告诉他。浅浅你明白吗?”
  “嗯。”
  “妈就当你懂了,这些东西妈住院前就准备好了,放在你书橱的抽屉里,用个蓝色的信封装着,你自己收好了。”虽然常常会忽视女儿,但是忽视跟真的不在她身边是不同的,袁木梅心里也有些惶然。
  “浅浅,你爸还年轻,妈走了他一定得找个人作伴,这也是妈妈希望的,你不要抵触这件事。好好和人相处,别给人添麻烦,知道吗?”
  “好。”浅浅很顺从。
  “其实你程闵阿姨就很好,咱们两家认识很多年了,知根知底的。”袁木梅观察着女儿。
  “嗯。”
  “妈就知道浅浅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很放心,浅浅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一气儿说了这么些话,袁木梅累了,在陷入昏睡之前她最后看了女儿一眼,在心里和女儿告别:对不起浅浅,妈妈要走了。
  大夫说,她走得很安详。
  浅浅在妈妈去世的夜里睡着了,第二天怎么叫、怎么摇都醒不来,医生也查不出毛病,大人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其时,夏浅浅能隐约感觉得到周围人的气息,可是她睁不开眼,她正做着梦:
  梦里,自己大一些了。穿件娃娃领的花布小衫,稀稀的、软软的头发扎成两个羊角辫。一个戴红领巾的男孩把自己抱到大院里砌得跟男孩差不多高的水泥台子上,然后把毛线穿着的一把钥匙挂到自己脖子上。那应该是个阳光晴好的下午,浅浅挺着胸膛不敢动,她怕从高台上摔下来。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快了,太阳快落山了,妈妈该下班回来了。
  夏浅浅知道梦里事是真的。那是自己三岁时的事情,照顾自己的保姆突然不干了,妈妈只得把舅舅家上三年级的表哥抓来看着自己。那应该是个星期天,表哥正是贪玩的年纪,待了不到半天,就不干了,又怕浅浅乱跑就把她放到高处,吓唬了一番后,自己跑去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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