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谁让你不答应单独击筑给我听的!”一句刁蛮任性的话便把刚才的淡漠娇矜、从容有礼抹得一干二净。
击筑人未发一言,背着身卸下筑夹,脱下外袍兜头罩在“俊美公子”身上,然后才重新蹲□抬眼看着眼前狼狈至斯还依旧逞强的人。
目光接触的间隙,什麽熟悉的东西在击筑人眼前闪过,逃不掉,忘不了。看着眼前之人的模样,击筑人脑中不禁浮现出以前那个娇俏傻气的身影,多年过去,梦里梦外,竟越忘记越惦记,千回百转。
“若姑娘愿意,在下愿如姑娘所愿。”击筑人不知如此回答是对是错,只是记得多年以前的女子也经常穿着男装,愈受伤愈逞强,于她不忍,终于情深难移,至死不悔。
“俊美公子”闻言,豁然睁大双眼,“先生答应了?”
击筑人脑中剪影一幅幅铺开,对比眼前,眉目略展,嘴角竟然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笑意,温言道:“击掌为誓。”
掌心对掌心,一声脆响,一个带出心底深藏的柔软,一个满心浓得化不开的喜悦。
“先生一定记得今日之约,不许食言!”“俊美公子”郑重强调道,紧接着就是一阵喷嚏,狼狈地让人忍不住轻笑。
小舟重新靠岸,“俊美公子”紧裹单衫移步下船,“小公子”连忙迎了上去。
击筑人黑眸在“俊美公子”面上闪过,转身的刹那又瞥到不远处几个玄衣短打的带刀男子,不着痕迹地举步重新踏入舟中。
“先生……”
击筑人侧头,掩了眼中刚刚微不可察的光芒,“嗯?”
俊美公子迟疑一下道:“先生可否告知名姓?”
晚风拂过,吹落一阵落英,夕阳映着“俊美公子”白嫩溢彩的脸庞,过了很久,击筑人才一字一顿答道:“燕国,高渐离。”
高渐离,也或许只有这个名字才配得上如此的气度风华,但也或许,只有这个名字才让他不会忘记太子府中窗下月光中的相依,不曾忘记那易水之畔的风雪,与咸阳客栈中的诀别……
“什么燕国?现在只有一个秦……”小公子听到高渐离之言,忍不住回道,可是话未完,便被“俊美公子”一个眼色制止,“先生莫怪,言语冲撞了先生,还请先生原谅。”
高渐离立在船头,眼眸微眯望向已经隐了一半的夕阳,自易水寒雪,荆轲入秦,舞阳身死,燕国便已国将不国,强秦铁骑,贰臣谗言,燕丹覆亡……哪里还有燕国?只是想起那来自异世的女子,任性霸道地对他说“我说有就有”时,才会在天下并秦的多年后,也任性地在自己的名字前不改“燕国”二字。
“说得是事实,何来责怪之说。”高渐离挥挥手,示意摆渡人撑船,“天快黑了,二位姑娘在外多有不便,还是快回吧。”
“俊美公子”点点头,深深看了高渐离一眼,一个喷嚏过后微笑道:“先生,我叫公孙婉,请一定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高渐离淡出一抹笑意。
水声响起,小舟分开积在水面上的一层桃花瓣,离开了岸边。
舟行渐远,日隐月出,船家抬起头,一对剑眉暴露于外,声音中带有一丝调笑,“你还真是桃花朵朵开,到哪都能招惹女人。”接着又敛了笑意道,“不过,那位姑娘可不简单,她每次去酒楼的时候,不管她自己知不知道,身后几个带刀护卫可都是远远跟着的。刚才你也看见了,若她落水时我们不出手,那几个人估计也会露面了。据我观察,能有如此阵仗,那位姑娘就算不是皇族也是贵戚,公孙婉可不一定是她的名字,跟她打交道你可得小心了。毕竟,你……”
高渐离眼眸深远,看不见底,负手淡淡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亡家破国浪迹江湖之人,福祸刀剑朝堂乡野又有何区别?”
船家哈哈笑道:“我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撑船人,一切随你,只是到时候惹祸上身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说完,继续挥动长篙,万籁俱寂。
弦月寒池送离人,落英随风拂柳情。
舟行,人立;生死,随缘。
春夜寂静,华灯初上。
弦月低垂,疏星散漫。
公孙婉轻抚肩上被染湿又重新被吹干的月白长袍,因浴在月光中,泛起一层淡淡的幽蓝。
“司南,你说高先生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份,他还会来府中吗?”
那叫司南的“小公子”略有担忧道:“公主,我听说那个高渐离可是以前刺杀的皇上的那个荆轲的朋友,把他请到府里,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会不会有些不妥?况且,他刚刚还自称是燕国人,这不是跟那些六国余孽差不多吗?他要是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
司南焦急道:“公主你想啊,皇上杀了他们燕国那么多人,现在又下令清除六国余孽,高先生如果知道了你是公主,就算不把帐算到我们身上,也会躲得远远的不采我们,以免惹祸上身。而且现在高先生虽隐身咸阳,可毕竟名声在外,如果让人知道他就在公主府,皇上自是疼爱公主,可依着赵总管、李丞相的手段,怕是到时候不但高先生有危险,我们也会遭殃的。”
公孙婉低头默默走着,这些事情,就连小小年纪的司南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她跟着娘亲自小在宫闱中浸染了这么多年的鲜血,又岂会不知?
可是娘亲永远离开了,平日里唯一说得上话的扶苏哥哥也被调到了边疆,当年经常把自己抱在腿上的父皇也终于在后宫佳丽的陪伴中一年也不踏入他亲赐给她的公主府几次,虽说到底恩赏不断,荣宠不衰,毕竟最是无情帝王家,即便亲如父女,血浓于水,也终不能坦诚相待……
每当半夜被噩梦惊出一身冷汗,看着只有影子相伴的偌大的空荡府邸,床头无人说话,周身唯唯诺诺,清寒如斯,冰凉彻骨。
夜渐萧瑟,公孙婉只觉天地苍茫,四野空旷,抬头看着两盏大红灯笼映照下闪闪发光的“公主府”三个大字,不禁觉得好笑。
司南看着公孙婉奇怪的表情,也好奇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可是除了公主府朱红大门之上的牌匾,似乎什麽也没有,于是忍不住道:“公主?”
公孙婉面向前方,眼神空空,“司南,你明天叫人把‘公主府’的牌匾换换。”话完已迈上入门的台阶。
待司南回过神来,想清楚刚刚公孙婉的吩咐的话,连忙追过去问,“换成什麽?”
公孙婉淡淡扫了她一眼,轻道:“离府。”
☆、贰
依旧在那靠窗的位置,依旧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酒杯,出神发怔的神情也跟男装时别无二致。
咸阳酒家的喧哗过后,一身浅紫褶襦裙的公孙婉出现在高渐离面前,淡扫蛾眉,薄施脂粉,云鬓如烟。
高渐离背起筑夹,朝公孙婉闲闲扫去,眼眸微眯,脑中不自觉浮现出那天她落水的情景,与此时的端庄秀丽可谓别之天壤,不禁嘴角轻挑。
因为今日高渐离来得要比平时早了许多,所以走出酒楼时,午时才刚刚过去,空气里弥漫着柳的清新和桃花的香甜,斑驳树影下晕开姹紫嫣红,河中撑舟的船家支起长篙荡开满池绚烂,斗笠下薄唇微扬又向前使去。
高渐离闲庭信步,公孙婉在一边半是相陪半是引路,不时拂开斜挡在眼前的柳枝,红润娇俏的脸庞闪烁着三分紧张六分快乐。
“先生到咸阳几年了?”
高渐离轻轻一笑,寒来暑往,他的心境从来都是苍凉如斯,春去秋来,不过一般天地,谁又会去数亡家破国已经几年了?放慢脚步,溢出一丝苦笑,“不记得了。”
公孙婉不禁遗憾道:“不记得,那应该是很久了。可惜我才只认识先生半年,同在咸阳,竟然只在咸阳酒家见过先生。”
高渐离道:“咸阳很大,没见过也实属正常。”
公孙婉沉吟了一会儿,又恢复愉悦道:“咸阳那么大,但还是能和先生相识,这是不是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话完又笑着向高渐离靠近了些,“先生,你说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高渐离看着眼前朝气蓬勃的人儿和那一双弯成月牙的翦水双瞳,心情也明朗不少,“你说是便是吧。”
二人边说边走,没多久便到了刚刚换了牌匾的府邸门前,高渐离抬头望去,顺口问道:“为什么是离府?我还以为是公孙府。”
公孙婉听得此问,不禁一愣,昨天晚上司南问自己为什么要换牌匾时,自己只告诉她是因为害怕高先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不肯进府,只因那时心里全是高渐离的身影,这才随口说出“离府”二字,如今被问,公孙婉不禁对自己暗暗恼怒,还未来得及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接着便听到高渐离似了然又似释然的声音,“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请我进去吗?”
公孙婉胸中松了一口气,灿然一笑,可是瞥见高渐离时,见他眼角的笑意又恢复淡漠,飘出红尘,一颗心又重新揪了起来。
白日天气晴好,最后一丝晚霞退去之时,天空已有疏星散落,月如线,疏影横斜。
沿湖多种植物夹杂,高低错落有致,岩石堆叠,莹莹泛着月光,耀华尽释。
湖心六角小亭,茜色绫纱沿柱垂地,不时迎风起舞,亭中心一淡青一浅紫两条身影相对而坐,水波光辉之下,若有若无的雾气漂浮,仿若有瑶池仙台之意。
公孙婉双手交叠趴在石桌之上,含笑注视着近在眼前高渐离,漆黑眸子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