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曲已落良久,可公孙婉却还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奈何高渐离即便不为外物所动的性子,依旧被她看得微微发窘,遂起身负手站于亭檐之下,仰头看着细如柳叶的明月,月圆月缺,人合人离,冥冥之中似有天定。
谁牵着命运之线,定我三生结局?
夜静得出奇,公孙婉瞧着背对自己的高渐离,松柏芝兰一般的人物,明明离自己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仿佛只要自己一松手,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一般。
心中总觉不安,只是没想到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
“公主!”司南匆匆忙忙跑来,人还隐在暗中,清脆焦急的声音已经划破寂静。
高渐离听到喊声,蓦然转身,眸底如冰一样的清冷之光直直射向起身回应的公孙婉;公孙婉正要问司南出了什么事,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迎上高渐离的目光,心底一阵发寒;司南过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嘴巴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向二人解释。
公孙婉双眉紧蹙,紧盯着高渐离的双眼已经泛了一成泪光,欲语还休,高渐离把她的不安、紧张、恐惧都看在眼里,冰寒的目光渐渐趋于平静,“一开始便知道你的身份不同寻常,可不曾想,竟是当朝公主。”
公孙婉眼泪滑落,试探问道:“先生不怪我?”
高渐离还未回答,一边的司南已经等不及插口道:“公主,赵总管来了。”
话音刚落,笑得一脸阴测测的赵高已经在几个内侍的簇拥下走来,由于刚刚升任中车府令,举步之间尽是志得意满,自以为风光无限。
来到亭边的赵高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高渐离,然后向公孙婉行了一礼,这才不阴不阳地道:“想必这就是高渐离高先生了?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神仙一般的人才,难怪婉公主会忍不住日日离府去与先生幽会了,现在又不顾名誉身份地把先生请到府里来,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
“公公想必是奉旨而来,有话就快说!”公孙婉因为自小与扶苏最是意趣相投,赵高又视扶苏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对公孙婉向来绵里藏针,自扶苏被调边疆,公孙婉更加没有给过赵高好脸色,此刻听到他阴阳怪气的污言秽语,知他来者不善,故而语气之中满是冰霜刀剑。
赵高多年混迹于宫闱官场中的人,最能琢磨人的心里,见公孙婉被自己激怒,多年未摘下笑容的脸上倒显得愈发恭谨,“公主教训的是,陛下有旨,命高渐离明日进宫面圣。”说完又对着高渐离道:“陛下对先生的击筑技艺可一直是夸赞有加,到时先生可别辜负了陛下的美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自得知赵高进府,公孙婉心中已经疑窦丛生,升气莫名的一种恐惧。宫里宫外,公孙婉对赵高的不满早就被人看在了眼里,只是一个是嬴政宠爱的公主,一个是翻云覆雨的内监,大家只是闭口不敢谈而已。公孙婉不曾恃宠而骄,但眼里也容不得沙子,对于赵高,她向来是能避则避,眼不见为净。此刻听到要高渐离面圣的旨意,赵高胆子再大也不敢假传,可是,高渐离在公主府的事情,父皇又是从哪里得知?
公孙婉带着满心疑问看了高渐离一眼,然后便开始逐客,“旨意既然已经带到,公公请回。”
赵高扫了一眼亭中诸人,笑道:“是要回。”拱手一礼便举步要走,身后内侍连忙让开一条路,可是赵高才迈出一步又停住,然后指着最近的两名内侍道,“公主府的人手不够,你们两个今晚留下侍候高先生,若是耽误了明日高先生进宫的时辰,唯你们是问!”两名内侍同时拱手道了一声“诺”,就退到了一边。赵高这才头也不回地带剩下的人离开。
重新又恢复沉静。大家心里都清楚赵高留下这两人的真正意图,如此一来,更让公孙婉觉得高渐离明日之行的凶险。司南也担忧地看着公孙婉和高渐离,高渐离是清冷惯了的性子虽然心中始终还存着疑问,表面却看不出什么异样。
身侧两人表面谦恭卑微,实则虎视眈眈,大家心照不宣。
☆、叁
公孙婉所住的屋前,高大海棠花开满枝,在这银辉遍洒的庭院本是再梦幻不过的风雅,可是身后尾随的两个闷声不吭的人却败坏了一切的良辰美景。
不过两人总算是识相,在公孙婉“嘭”的一声关上房门之前知趣地停住了脚步。
被公孙婉拉到房间的高渐离无心打量少女的牙床香闺,只随意地在最近的一方矮桌前跪坐下来。
过了很久,灯光渐渐变暗,公孙婉才放下因为愤恨而猛烈关门的双手,迟疑地转过身,小心地看向神色清冷的高渐离,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坐下来。
一灯如豆,映出两人暗影,气愤静谧而诡异。
公孙婉抬袖,想要抓住高渐离放在桌上的手,却被他看似无心地躲过,公孙婉的手僵在桌上,眼睛定定地看着桌上他的手刚刚覆盖着的地方,心中滋味,竟百般凄凉,半晌,才把手重新拢入袖中。
高渐离一直敛目低眉,明明将一切看在眼中,却表现得什么都没有看到,一字不言。
有时候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有时候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有时候不是不明白,而是明白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就保持了沉默。
“我不想骗先生的,只是怕先生会因为我的身份而不理我,不肯到府上来。”公孙婉没有再看高渐离,眼中只有那一豆灯火,过了半晌,听到高渐离淡淡的一句“我没有怪你”,公孙婉才轻笑一声,继续道:“我不叫公孙婉,而是嬴婉,不过,我娘亲姓公孙。自小娘亲最是疼我的,只是因为父皇的关系,心疾郁结,再加上生我时难产,身子本就虚弱,很早便离开我了。”
嬴婉语气平淡,似乎是在讲述的别人的故事,高渐离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嬴婉嘴角始终保持着一个淡淡的微笑,接着道:“父皇是在很久以前从赵国去往秦国的路上认识娘亲的,那时候父皇的年纪比我还小几岁,却是要回去继承王位的。路途遥远,车马颠簸,又是冬天最寒冷的时候,父皇受了凉,不久就染上了风寒,护送的人没有办法,只得先在客栈中安顿下来。”
“那时候外公带着娘亲恰好在同一家客栈里击筑卖艺,娘亲闲着无聊,便在客栈的后院里耍着玩。院子里几株绿梅开得好,娘亲个子小,踮着脚又跳又蹦,想摘几朵却是够不着。这一切被站在一边的父皇看在眼里,觉得好笑,便走过去帮娘亲摘了好多绿梅,掬了一大捧放到娘亲的衣裙里,两人这才认识的。你们都觉得现在的父皇身居高位残忍暴虐,可那时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嬴婉娓娓说着,高渐离也认真听着,只是一个眼眸深远,一个始终不曾抬头,嬴婉顿了顿,继续说道:“娘亲那时候并不知道父皇的身份,只是觉得亲,便把父皇当哥哥,在梅花树底下拉着父皇玩了很久,说了很久,却不知道当时父皇风寒在体,身子受不得风。当晚,父皇的病愈发严重,发了高烧,卧床不起,娘亲自此便一直在父皇身边照顾,端水送药。两人年龄都不大,未见得知晓男女之情,但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却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随着父皇的身子渐渐恢复,娘亲跟父皇的感情也日益深厚,直到父皇痊愈不得不离开。娘亲自是舍不得,父皇也闹着要晚几天再走,可是父皇这一病本就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岂能再晚?当时太后也在,看在眼里,便派人找到外公,问他可愿让女儿跟他们一块去秦国?外公见来人衣饰华贵,并非普通之家,而自己却奔波劳苦,朝不保夕,把女儿留在身边也是耽误了她,跟了他们去,最起码还可保证衣食无忧,于是便答应了。”
“娘亲跟着父皇来到秦国,进入秦宫之后才知道,一直以来待她如亲哥哥一般的人竟是秦王,可震惊归震惊,娘亲毕竟还小,未经事故,过后还是把父皇当成哥哥看,并不像宫里其他人一样谨言慎行,父皇也待娘亲是极好的。花开花落,年龄渐长,父皇虽已经娶了两宫妃子,但待娘亲依然如故,恩宠有加也持之以理。娘亲在宫里虽一直是宫女的身份,但明眼人都知道,娘亲早晚都会是父皇的人,所以宫里的内监侍婢对娘亲向来都是恭恭敬敬。”
“又过了两年,经太后同意,父皇终于正式迎娶了娘亲。可是好景不长,自宫中的嫪毐叛乱以后,父皇性情大变,不但把嫪毐五马分尸,竟然把太后也打入冷宫,一时间宫中处处弥漫着血的气息。事后,父皇对娘亲也变得冷落异常,有时候甚至还会打骂,对我也不再像以前宠爱,半句话也不多说。从此以后,娘亲终日以泪洗面,身子也越来越弱,躺在病榻上一边给我讲她和父皇的点滴,一边派人通知父皇,可日日等,天天盼,最终娘亲还是未等来父皇,香消玉殒。我心里一直怨怪父皇,竟让娘亲含恨离去,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娘亲走的那一晚,父皇也在他和娘亲共植的绿梅前迎风站了整整一晚。我始终不曾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让父皇对我和娘亲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但最起码我知道,父皇的心里,终究是有娘亲的,所以,我不恨他。”
嬴婉一点一点诉说着自己的过往,语气平平,可刚开始还努力保持的微笑早已消于无形,任凭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又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来。高渐离早已抬起双眼,眉头微皱看着她,想伸手替她拭去溢出的眼泪,可到了半空,又把手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