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娘亲不在了,父皇对我也不甚理睬,若不是扶苏哥哥还一如既往的袒护我、关心我,处处为我着想,怕是我也熬不过现在。在我的众位兄弟中,论人品、才学、武功,扶苏哥哥都是最出挑的,而且是父皇的长子,父皇也对他寄予厚望。可木秀于林,风必吹之,宫中最不乏的就是踏着别人的尸体攫取利益的人,就在一年前,在赵高一伙人的阴谋诡计下,扶苏哥哥遭到陷害,被发往边疆。我身边唯一还对我真心以待的亲人,竟然也这么远离我而去。”
  嬴婉的眼泪终于无声落下,高渐离看在眼里,最终还是伸出手为她擦去。嬴婉感受着他手的温度,心头微暖,嘴角弯出一个弧度,“自半年前在咸阳酒家见过先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么熟悉,似父亲又似兄长,那时虽还是冬天,可我心里却觉得暖暖的,似有一个太阳就在我身边,那么照着,久违了的温馨感。于是,自那时起,我便天天跑到那里去等先生,有时等一个时辰,有时从早上等到傍晚,只是为了能见先生一面。先生一定不知道的吧?”
  高渐离脑中影影绰绰,即便他不曾抬头,可又怎会不知?那个窗边离他最近的位置,一如既往的一位锦衣公子,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红尘千万,不过酒后一瞥,唯有这一双真挚而热烈,阳光照进来,自己的影子每次都和他交叠,不得不纠缠。
  “我告诉先生这些,不是求得先生的同情,也不奢望先生能原谅。我知道先生对父皇的恨,可父皇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爱过恨过的普通人,也是我的父亲,所以我求先生,能不能看在我对先生一片痴心的份上,明天进宫时能暂时放下对父皇的仇恨,只把他当成我的父皇,然后心平气和的面对他?”嬴婉的眼里满是恳求。
  高渐离眼神温和,淡淡道:“我自有分寸。”然后看向她又补充道,“燕国只有一个荆轲,况且现在大局已定,我只是乡野草民高渐离,不会自不量力。”
  嬴婉听高渐离如此话语,回道,“我不是怕先生对父皇不利,而是怕先生有什么不测!赵高宣先生进宫肯定不怀好意,现在的父皇疑心又重,先生若一时不慎,只怕会落人话柄,惹祸上身。”
  高渐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曾想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公主竟如此待他。作为一个曾与荆轲和燕丹都交情匪浅的人,他也自知此去秦宫必定凶险异常,可本就孑然一身、生无可恋,自会处之泰然。但世事难料、天意弄人,突然间就多了这一份莫名其妙的的牵挂,仿若丝丝缕缕的红线,一点一点缠绕心间,剪不断,理还乱。
  嬴婉紧皱眉头看了他很久,见他始终不言语,还以为他不理解自己,遂急道:“我喜欢先生,从第一眼见到先生起,我就喜欢上先生了!我想嫁给先生,想和先生永远在一起,不愿先生受一丝一毫的伤害,请先生相信我,我不会害先生的!先生要是真的不想进宫,那我马上护送先生离开,即便再也见不到先生,我也希望先生平平安安的。只要……只要先生在得闲时能偶尔想我一下,等到先生击筑时,还能记起曾经有一个扮着男装的女孩子那么喜欢过先生,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完,紧张地看着高渐离,泪光晶莹。
  高渐离呼吸绵长,重新用衣袖为她揩掉眼泪,“不能连累你,我也不值得你如此相待。”话音刚落,嬴婉突然抓住高渐离的手,“值得的,为先生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说着就站起身,“我去把门外的人引开,然后让司南送先生出府。”高渐离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反握住她的手,重新把她按在坐位上,“赵高派在这里的人可不止这两个!”
  嬴婉猛然抬头,疑惑地看向高渐离,高渐离长长叹口气,“我才刚到你的府上,宫里就通传让我进宫,你不觉得这一切来得都太快了吗?”
  最开始赵高的来的时候,嬴婉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关心则乱,未曾多想,如今听高渐离提到,仔细思索,更觉可疑,她本就是心思聪颖之人,不一会儿便脱口道:“难道赵高还派了其他人来监视我?”
  高渐离遂把当日在咸阳酒家前的河边看到几个带刀男子的事情告诉了她,“扶苏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他们找人监视你,怕是为了防止扶苏往咸阳传递消息,坏了他们的布局。”苦笑一声,“只是恰巧碰上了我,倒也可以做些文章。”
  嬴婉越想越觉得不安,仿佛在她面前正在织就一张偌大的阴谋之网,可是偏偏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烛火渐渐熄灭,月沉,晨曦微露。
  嬴婉找来丝帛锦墨,高渐离提笔,本要用燕国文字,最后想了想,还是改了小篆,笔墨丹青,寥落几笔,“倘若明天我遇到了什么不测,你把这个交给那天在河边摆渡的人,让他离开咸阳。”
  用秦国文字,便是敬她;临危相托,以命相换,便是信她。
  嬴婉莞尔,最初的担心害怕此刻全都变成了一池春水,令人发酥的暖,他若遇难,她便相随。点头把布帛收起来,问:“他也是燕国人?”
  高渐离道:“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还说得上话。”
  作者有话要说:就讲了一个故事~~~~~~
  ☆、肆
  秦宫肃穆,大气巍峨,通往御台君殿的大道之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玄衣铁甲的宫廷兵卫分列两侧,银枪耀目,凛然肃杀。
  朝阳初升,天地高远,宫门之侧的一人轻袍缓带,遗世独立。
  宫殿内一声唱喝,此起彼落,接连而来。高渐离行在两名深衣的内侍之后,身姿挺立,坦荡磊落。
  偌大的正殿之内,高大粗壮的鎏金盘龙殿柱之侧,垂下赫赤锦绫,光华夺目。正殿中央的御阶之上,描金蒲扇趁着一人虎目威严,居高临下,赫然正是当今一统宇内、坐拥天下的秦皇嬴政。
  高渐离抬眼看去,眼眸微眯,黑眸深不见底,单从面上实看不出喜怒哀乐,只负在身后拢在袖中的一只手五指紧握,带起袍袖褶痕数道泄露了情绪。
  脑海中无数剪影闪过,血与恨,情与泪,刀剑与杀伐,马蹄与哀鸣,人都道成者为王败为寇,到底沧桑过。
  “你们都觉得现在的父皇残忍暴虐,可那时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暂时放下对父皇的恨,只把他当成我的父皇,然后心平气和地面对他?”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
  然诺重,君须记。
  高渐离双手平举至额前,跪,拜,礼数周全更甚秦国子民。
  嬴政略向前探身,脸上闪过一丝兴味,胳膊肘曲起撑着下巴问道:“下跪之人可是高渐离?”
  高渐离恭敬答道:“草民正是。”
  嬴政闻言,嘴角笑意又浓了几分,“听说你以前是燕国人,跟曾经行刺朕的荆轲交情颇深,自称草民?可依照我大秦律例,朕看应该称罪民才是,你觉得呢,高先生?”
  嬴政此言一出,犹如一块石头投入静谧的丛林,惊起四方飞禽,刚刚静寂异常的朝堂之上顿时人言纷纷,只是摄于嬴政的威严,才无十分喧哗之声,众人表情各异,或得意、或幸灾乐祸、或阴险狡黠,间或也夹杂着担忧同情的眼睛看着高渐离。
  高渐离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拜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大志,统御四海,草民、罪民,陛下一言而已,天下又有谁人敢置喙?”
  “哦?你是在说朕滥权专政、乱施淫威了?”
  高渐离道:“离,不敢。”
  嬴政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不敢?那你勾引朕的婉公主怎么就敢了?”高渐离垂着首,呼吸渐重,脑中唯有一个忍字越放越大。片刻后,只听嬴政又接着道:“起来回话吧。”
  高渐离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恭敬地一声“诺”之后,沉重地站起身。
  “今日请先生来,并非是为了为难先生,而是有事与先生相商。朕早就听说先生在乐曲方面的造诣出神入化,只是无缘得见。恰好近日朕正打算谱一国曲,以扬我大秦国威,奏响盛世繁华,只是苦无能人,故而一直搁置未果。前日得闻先生就在咸阳,故而宣先生进宫,想让先生在教乐坊当值,宫中乐人尽供先生驱使,为朕谱写国曲,先生意下如何?”
  高渐离道:“离才疏学浅,不敢当此重任。”
  嬴政重新向后靠了靠,“不愿当我大秦乐官,难道先生心里竟还念着故国吗?”顿了顿,看似在等着高渐离的回答,可却又立刻说道,“先别忙着回答,为我大秦效力,朕自是不会亏待了你,可若是让朕知道先生还有异心,那些六国余孽的下场先生也看到了,到时可别怪我大秦典严刑重。”
  到了此时此地,高渐离实已无法推迟,要么为秦谱曲,要么身首异处,或者更甚。
  在离开公主府前,嬴婉曾不止一次地恳求高渐离,万勿与父皇相悖,便是怕嬴政现在阴晴不定的性子,万一一念不仁,就算在心里上照顾到她,行为上也已经伤及了高渐离。高渐离自然洞察,当初答应了她,之后他便会践诺。当年心中只有燕国,徒失白首之约,害得那人孤身入秦,血染宫廷,同样的错误,他岂能一犯再犯?
  可是他不知道,此刻不管他应不应承,一张大网已经罩住了他,逃不了。
  自与高渐离话别,嬴婉的心便一刻也没有轻松过,怀里揣着他临走前的交予的锦帛,心中满满的焦急,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飞到他身边,生死福祸,都陪他渡过,可是临走前他偏偏千叮万嘱,务必把消息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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