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司南是自打进宫便跟着嬴婉的,因为年纪小,不知到闯过多少祸,若不是嬴婉一直为她撑腰给她收拾烂摊子,此刻这丫头也不知正在哪里受苦?嬴婉的事情从不对她相瞒,小丫头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主,如今嬴婉的情态落在她眼里,心里倒是比自己的事情还要着急。
  “公主,你要实在放心不下,便进宫去看看吧,高先生交代的事,司南替公主去办。”
  嬴婉想了想,身边唯一可以依托信赖的人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个丫头了,遂把锦帛塞到司南手里,慎重地叮嘱再叮嘱。
  交代完之后,嬴婉便让人备了马车,一路疾驰驶向秦宫,可是还未到宫门口,便被几个黑衣带刀的人拦住了去路,这些人不由分说,眨眼功夫已经把车夫拖到了一边,然后驾着马车向远离皇宫的僻静路上驶去。
  嬴婉不曾想会遇如此变故,这更加加重了她心中的忧虑,可是车中两个粗壮男子虎视眈眈,车外的驾车人更是加鞭狂奔。不曾习武,也无跳车的机会,嬴婉柳眉簇成一团,只得静观其变。
  来到城内最偏僻的一处宅院,几个人倒还算恭敬地把嬴婉请下了车,然后把她安置在一间宽敞华丽的房间,便恭敬地在房外护卫留守。
  嬴婉此刻还算冷静,知道出不去,便坐下来细细思索这一切的因果,从开始到现在,竟是越想背脊越发凉。到得午时将尽,忽有一个面貌清秀的姑娘来送饭菜,嬴婉赶紧抓住她,一通相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些人是不是赵高派来的,究竟有什么图谋?可是那个姑娘只是胆怯地摇头摆手,急急挣脱了嬴婉的桎梏,逃了出去。
  嬴婉看着一桌的精致饭菜,只觉得倒胃口,猛灌了几杯酒后,“哗啦啦……”把饭菜杯盘掀了一地。正要冲到门口,却听到“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然后就进来了带着一脸和善笑意的赵高,“咱家还从来不知道婉公主有这么大的气性。” 嬴婉猛地顿住脚步,喝问道:“你又想干什么?高先生到底怎么样了?”
  赵高挥挥手,示意人把房门关上,向嬴婉走近两步道:“公主莫急,高先生现在好得很,如今已经被陛下受了官职,正在教乐坊,准备为我大秦谱国曲呢。”
  嬴婉警惕地看着他,“那你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赵高笑道:“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是咱家的人在宫外不小心截获了一样东西,想请公主过来认认,看是不是公主府里的?”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方锦帛,慢慢抖开在嬴婉眼前,道:“私通行刺陛下的通缉要犯,公主可知道是什么罪名?”
  嬴婉一看此物,整颗心都似沉到了冰窖。
  高渐离的传讯笔墨落到赵高手里,便是性命也握在了他的手里。
  “你说吧,要我做什么?”嬴婉此刻已经变得无力,倘若牺牲她自己可以救得高渐离,她愿意去做。
  赵高重新把锦帛收起来,“公主果然是聪明人。其实,此事倒也不难,咱家只是想让公主给上郡的扶苏公子写封家书,就说陛下得了重病,思念儿子,希望他能回来见见陛下。”
  当初扶苏被贬到边疆,本是赵高一手所为,嬴政亲自下旨,未得允许,不得私自回京,否则以谋逆罪论处。如今赵高又让嬴婉这般让扶苏私离军营,所谋为何,不言自明。
  “扶苏哥哥已经远离咸阳,早已妨碍不到你,你为何还要这般害他?”
  赵高道:“他人虽然不在咸阳,人心可都还在,上郡一个攻无不克的大将军蒙恬,一个深谋远虑的皇子,到时一呼百应,南下勤王……卧榻之旁,有这样一头猛虎,可让咱家睡不踏实。这信,公主若写呢,我便担保宫里的高渐离还是平平安安的,得空我在陛下面前为公主说上几句,说不定还能为公主谋一良缘;若公主不愿写,那咱家可就不敢担保那高渐离始终是完整的。说实话,高渐离不过是个儒生,掀不起多大风浪,与咱家旧日无怨近日无仇,咱家也不想难为他。不过,这还得看公主怎么选了。”
  怎么选?嬴婉也想问自己怎么选,一个昔日处处相护的哥哥,一个心中怎么都无法割舍的意中人,能舍掉谁?
  嬴婉无力道:“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总有所图,为情、为财、为权……可是,你在宫中已经势如中天,如今还这么处心积虑,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你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赵高的脸色变了变,“为什么?不过是想把这大秦的天下搞乱罢了。”嬴婉瞳孔猛地一缩,赵高脸上出现少有的愤恨,“昔日长平之战,秦国坑杀我赵国四十几万男丁,活埋、乱箭射杀、赶入山谷活活烧死……种种惨象,公主想必不曾见过。”
  “你知道当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是什么感受吗?满地尸体,到处是烧焦的骨骸,整条河的水都是红的,全国上下只剩老弱妇孺,现在你还问我到底为了什么?”
  “当我脑袋清醒,看着这地狱般的惨状时我便发誓,即便报不了仇,复不了国,我也要把秦国搞得大乱。你爹他还想千秋万代,他做梦!你当我抛家弃子、净身入宫只是为了荣华富贵吗?我告诉你,这些我根本就不稀罕!”
  嬴婉看着赵高渐现扭曲的脸,不自觉倒退了两步,赵高一把抓住嬴婉的手腕,死死扼住,“告诉你,别耍什么花样!”嬴婉的手腕被他勒得生疼,怎么都挣脱不掉,只得满含愤怒地看向他,赵高把她抓得更紧,“这信,你写还是不写?”
  嬴婉怒视赵高良久,猛地甩掉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写。”
  作者有话要说: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一直相信,这世上没有天生的大恶之人。
  ☆、伍
  春日来一直阳光明媚的天气,这几日突变得阴风细雨起来,落了一地的缤纷,夜间也变得清寒。
  自高渐离在教乐坊当值之后,嬴婉也做简单收拾,只身搬进了原来在宫中时与娘亲所居的宫殿,连司南也没带在身边。因以前嬴婉的娘亲喜爱绿梅,故而宫殿内外绿梅遍植,而宫殿名称也因景得名,是为梅苑,只是此时梅花早已落尽,只留一树虬枝碧叶。
  夜雨方歇,无星无月。
  因着白日里高渐离忙着与教乐坊的人讨论乐谱,故而嬴婉只在一边远远地看着,高渐离百忙之中间或向她投来一眼,展颜一笑后继续忙碌。嬴婉看着他的身影,感到温暖却也心中隐隐作痛,只在他回眸的瞬间盈盈浅笑,仿佛一切不曾发生,心中计算着日期,怕是扶苏哥哥不日便会到咸阳。
  已近三更,嬴婉撑着青色的纸伞站在高渐离所居的院门前,伞面上一枝绿梅因还沾着刚刚的雨滴,在朦胧的灯光下愈发显得清雅高洁。从入夜站到此刻,从风起雨始站到风停雨歇,嬴婉隔着门缝看着院中房间里的灯火摇曳,几次抬手想要敲门,最后都生生克制住了。
  想要见,却怕见,思念越深,只怕离去时越不舍。
  相见怎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嬴婉转过身,抬头看着刚刚被春雨冲刷过的夜空,深不见底,长吸一口这帝都宫城中难得的干净至极的空气,最终还是提着早已打湿的及地襦裙向梅苑方向缓步走去。
  “公主。”门开的声音,高渐离的声音。
  嬴婉定住脚步,膨胀至极的欣喜,在凝固的时光中回转过身,眉眼从伞沿下慢慢浮现,如梅如画。
  微笑着看他,半晌,猛地扔掉伞,踏着青石路,奔到他的眼前,四目相对,良久。
  此时此夜,人就在眼前,让自己放纵一刻又如何?或许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怕是连这样看着他都已不能。
  “我可以抱先生吗?”
  高渐离沉默,嬴婉看在眼里,重重的失落,“先生早些歇息,我先走了。”正要转身离开,手臂突然被谁抓住,嬴婉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与高渐离相握的双手,沿着他的手臂一点点向上看去,最后定格在眼睛上,满心的欣喜。高渐离就这么深深看着她,嬴婉的目光带动点点泪意,终于带着一身的清寒湿冷扑到他的怀里,埋在他的颈间,脸上绽开似春花般柔和灿烂的笑意,“比想象中的还要温暖。”说着,闭上眼睛抱得更紧了些。
  高渐离抬手抚上她一头的墨发,触手柔滑凉寒,身上也是湿气满满,不知她在雨中究竟立了多久,胸中不自觉地生出几分心疼,“外面寒气重,进屋暖暖身子。”
  嬴婉闷闷的声音,“在先生的怀里,一点也不冷。”
  一室暗黄的烛光,映得满屋暖意徐徐。
  嬴婉裹着被子窝在高渐离的床上,看着他挂着一抹极轻极浅的笑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然后坐在自己的旁边,似是跌进了幸福的深渊。
  “这几日见你清减不少,可是心里有什么事?”
  嬴婉转着热茶,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笑着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事,就是突然又搬到了宫里,稍微有些不习惯,过段日子就好了。以前吵着闹着要到宫外住,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因为我的事,委实是委屈了你。”高渐离道,“若实在不愿住在宫里,就先回去吧。我毕竟是你父皇钦点的乐师,寻常人不敢把我怎么样,你不用这般留在我身边。”
  嬴婉浅笑道:“能留在先生身边,是最开心不过的事情,哪里就委屈了?若一辈子都能这样陪着先生,不知是婉儿几世修来的福气。”
  高渐离心口微微一动,似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那根丝弦,本就是言词不多之人,听得此话,一时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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