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嬴婉低下头,到底不曾走进他的心里。盯着杯中茶水轻问,“先生可曾有过意中之人?”
  高渐离先是一愣,继而点点头,“嗯。”
  “不知是哪个女子有这样好的福气?”
  又是什么落尽了心湖,久久不能平静。
  高渐离叹道:“何来福气?朝夕相处那么些日子,诸般经历,竟一次都不曾护过她。”
  “喜欢一个人,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只要能天天看到他,朝夕相对,也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若婉儿是那个女子,一定也不是想着处处让先生相护,而是想着怎么护着先生,只要能让先生一切如愿,那便是我们的福气。”嬴婉自始自终只知高渐离以前是燕国人,他以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经历过哪些事情,她并不在意,如今听他主动提起,提起他心里的那个人,表情寂寥落寞,并非出言安慰,说的全是自己的心思,“先生能和我讲讲你们的事吗?”
  高渐离淡淡扫了她一眼,“最是普通不过的事情,只怕你听着也无趣。”
  嬴婉笑道:“我就是想听。”
  高渐离不禁唇角轻扬,“你们的性子倒是相似。”可笑意仅如昙花,转瞬即逝。
  更漏长,夜未央,如她之愿,慢慢道来那深埋心底的往昔。
  从燕国太子府中的相识、相知,到她在一次执行任务后的重伤昏迷,再到苏醒后的性子大变,一向稳重而刚烈的她竟变得有些孩子气,脑子里装满了数不清的怪异想法,总爱穿着男装,几乎看谁都不怎么顺眼,可是偏偏对他又是极其信任依赖,处处为他想着。即便最后明知赴秦刺杀是死亡,竟还是因他一句话而义无反顾。
  嬴婉怔怔听他讲述,记起多年前冬季的一次豪华宫宴,本是政事,后宫不得参加,可是她偏偏玩心大起,搬起一盆蝴蝶兰遮住自己的头脸避过一应侍从,悄悄溜进了宫殿的一处屏风后面。可是她还未探出头,就听到刀剑相斫发出“叮!”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动乱,待她回过神来后,所倚的屏风已是血迹斑斑渗透蔓延。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燕国使臣血溅当场,血肉模糊。
  她看着父皇命人把那两具尸首扔出宫外,一脸怒气地掀了桌案,拂袖而去。而她又呆愣了很久,待宫人们打扫宫殿撤换屏风时才发现了她,把她送回梅苑。刚下过雪,绿梅飘香,她的心里只剩下恐惧,多年之后,每当无意中想起,依旧心有余悸。
  “有时候我都会分不清,刻在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之前的她,还是这个会软弱会淘气也最懂事的她?自重伤初愈,我知道她早已不是原来那个身手敏捷的暗客,那样的她,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易水之别后,我瞒过丹太子,带着另一个暗客悄悄来到咸阳,找到跟她同行之人,天未亮就冒她之名先行进入秦宫。”高渐离苦笑,“可是没想到,待她一觉醒转,性子竟又回到从前,待知晓前因后果后,愤而离开咸阳,单枪匹马驰入燕国,连太子府都未回,竟直奔燕国军营。”
  “军营?”
  高渐离语气始终波澜不惊,平静如水,“之前的她,本对丹太子最是忠心不过,因我之故,未完成太子之托,她那般刚烈的性子,自觉无颜面主,又想护着燕国,故而去了军营。以己之力为国杀敌,也算报了丹太子最初的收养训教之恩。可是谁知在咸阳的刺秦之事失败,燕国一应朝臣为求自保竟要拿丹太子开刀,之后太子被人追杀,她从军营逃出后又一路相护,只是最后……终是难逃厄运。”
  杯中茶早已凉透,嬴婉皱眉低头,窗外又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风过窗棂,孤衾怨,我心换,为谁心,相忆几多深?
  “丹太子跟我提议让她入秦,我明知再危险不过,可仍是点头同意。可即以入秦,却又让他人代替,从不曾护她,到最后磨难种种,也未陪在她身边,当真是欠她良多。”
  这世间总有太多的遗憾弥补不了,可是那样经历过,许诺过,爱过也努力过,虽憾,应是不悔。事后,很多时候总会这样想,可这到底是安慰还是真无悔,谁又真的知道、看透,然后道一声,不悔?
  当这些抉择血淋淋摆在自己面前,家国与爱人、忠心与许诺、大义与亲人,还有……哥哥和心底的那个人……选哪个才会在决定的刹那告诉自己,绝不后悔?
  “如果再给先生一次选择的机会,在最初的最初,燕太子还有她,先生还会不变初衷吗?”
  一室的寂静,过了半晌,高渐离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任冷风灌入衣襟,借着室内的烛光看着窗外正在被风雨吹打着左右摇摆的绿梅伞,飘零不息,良久,方一字字吐道:“不知道。”
  这一夜似乎很长,雨下了又止,止了又下,嬴婉也不顾夜雨凄寒,起身陪他站在窗前,看这春花凋尽泥污残红,听这风声雨声音透万籁。
  轻轻握住他的手,立在他身边,惟愿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不去想心底的答案,直到青丝转白发,地老天荒。
  一夜霜华尽,风雨晨曦来。
  房门霍然被打开,闯进来被雨打湿了半幅衣襟的司南,“公主,终于找到你了!”
  嬴婉看着司南,没想到一切来的这样快。
  作者有话要说:风雨飘摇,执子之手,不惧。
  ☆、陆
  微雨笼罩下的教乐坊空旷而静谧,傍晚时分,坊中乐人已经陆陆续续散去,唯留一袭水色长衫的高渐离端坐于筑前,宽广袍袖逶迤一地,窗外景色映入黑瞳,若有所思。
  一个身着浅色宫服的年轻乐官突然闯入乐坊庭院之中,以袖遮于头顶匆匆忙忙踏雨而来,进入房间后甩甩衣袖上的雨水,整理好仪容走向那垒满竹简的书架,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才挑出满意的两册书简。正要回转过身,突然隔着书架的空隙看见里间的高渐离,清俊的脸上闪出一丝惊喜,“高先生!”过了一会儿不见高渐离回应,便走上前去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高先生?”
  高渐离回过神,看到眼前这张年轻干净的脸,微笑道:“怎么这个时辰还未回去?”
  那年轻乐官笑容明朗,“本来已经走了,可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不,就跑回来找本书看看。先生怎么也还没有回去?”
  高渐离似被他的笑感染,神情放松了许多,顺着他的话回道:“跟你一样,在想一个问题。”
  “自从先生来到教乐坊之后,国曲的编纂进度快了许多,有先生在,我们身上的担子也轻松不少,这才有时间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问题。”说着,年轻乐官呵呵一笑,“不过先生也别太劳累了,国曲编纂是一件挺繁琐的事,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们都会尽全力协助先生的。”
  高渐离报之一笑,那年轻乐官又突然起身,“趁现在雨小一点,我就不在这儿打扰先生了,先生也早些回去歇息。”说完就又匆匆离开。
  高渐离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了他,年轻乐官疑问地转过身,“先生有事?”
  高渐离眼光指向门旁的一把伞道:“拿去用吧。”
  “我可不敢用先生的伞,万一淋坏了先生,婉公主可是会心疼的!”话还未完,人已经跑进了雨中。
  高渐离看着这个来去匆匆的年轻乐官,无奈一笑,不曾想这秦宫之中竟还有如此与之格格不入之人,清朗明快,纯净率真。
  经他一闹,本来沉重凄清的心情也轻松些许,遂收起筑夹,撑伞而去。
  殿宇回廊间、教乐坊四周以及高渐离的住处依旧有兵士或巡或守,只是人数似乎比以前少了许多,刚开始高渐离虽觉不对,但并未太过在意。
  但是到得晚间,早上随司南出宫的嬴婉还未见回来,高渐离本来就一直挂着的心更加惴惴,雨虽一直未停,但到底并不大,不可能是因雨被阻在了外面。高渐离回想起嬴婉临走前的种种奇怪举动与话语,还有昨晚她的笑容之下那不时露出的凄凉,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当年入秦的那抹身影,一颗心再也安不下来。
  可是,高渐离名为秦官,实为囚徒,周遭的眼睛有嬴政的,也有赵高的,他出不去。
  此生鲜有饮酒,以前遇到再高兴的事,大家推杯换盏,他也不过浅尝辄止;遇到痛苦如生离死别国破家亡之事,就更未沾过半滴。因酒从来都不是把痛苦麻痹之物,而是把心中所有的情感都涣散,唯留一缕伤心欲绝充盈天地,伤上加伤,痛上加痛,所以,他不敢饮,不能饮。
  而此时此刻,高渐离却对着一杯清酒苦笑,整张脸都埋在流光剪影中,忽明忽暗。
  “秦宫里的酒,果然跟外处的不一样!”高渐离手中酒杯突然被人抢过,那人一饮而尽后,直接提起酒壶,又灌了好几大口,然后才满意地啧啧称赞。
  高渐离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不知从哪个窗子跳进来的人,有点出乎意料,“不是让你走吗?”
  “虽然跟你认识的时间不长,不过你好歹也算救过我的性命,就把你扔在这儿,可不是我赵祁的风格。”来人一身墨衣劲装,剑眉朗目,正是当日在河水间调侃高渐离的船家。
  “这秦宫可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况且如今朝廷正在悬赏缉拿你,如此自投罗网,你就不怕有去无回?”高渐离道。
  那自称赵祁的人随意地斜躺在地上,嘴角噙着一丝懒散的笑意,又灌了一口酒道:“我既然敢来,肯定不怕出不去,比这更危险的地方我也杀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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