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李妈妈落音的瞬息,施悦纱有片刻的冷然。
天气异常的闷热,席卷而来的滚滚暑气蔓延于柳巷层层屋舍、楼阁,墙角、院落,甚至人心。
玉娇的心泪许是被蒸发光了。在骤静的一息,她突然柔声道:“玉娇随王老爷去扬州!”
那声音是无助心酸,发人泪下的。
施悦纱不想玉娇错嫁他人,忙道:“玉娇妹妹你别着急。施姐姐一定有办法凑出两百贯铜钱还你自由身!到时,我们再找罗……”
“那你拿出来啊!”不等施悦纱说完,李妈妈挑衅道:“花轿已经在这里了,若是现在你能拿出两百贯,妈妈就依了你。”她的声音不大,但吃定了施悦纱拿不出银两,玉娇也只能乖乖上轿。
“我……”忽而,施悦纱低三下四地道:“妈妈不是希望悦纱去王爷府道歉吗?若妈妈能退还两百贯给王三石,悦纱就去王府道歉。”
“你真肯去王府?”李妈妈心中暗喜。
“我……”
肃静!一息无声无息的肃静!
玉娇晓得施悦纱心硬,让她委屈于王爷,更是于心不忍。遂一手推过她,一脚踏进花轿。
“玉娇妹妹,你……”
那一息,玉娇的脸上半分血色都无,但眸落施悦纱依是勉强地掀一抹淡漠的笑。玉娇道:“施姑娘,你的好意玉娇心领了。若是妈妈替玉娇送还两百贯铜钱,玉娇还是抬不起头的青楼女子。王三石人是老,但他毕竟不嫌弃玉娇卑微的身份。他替玉娇赎了身,玉娇从此可以抬头做人了。”
茫茫然,施悦纱说不上话,好像有一只隐秘的手拉她去了一个阴冷、黑暗的角落。
花轿离开的那刻,她泣哭着追跑了一阵,但终是泄气地倒在地上……
汴河的水潺潺而去,欢也如此,悲也如此。
柳巷弥漫着欢声笑语,又有谁知道欢笑的背后尽是无尽的隐痛。
第四十七章 端木堇(3)
施悦纱蹲在汴河边,无助地呜呜哭泣。这泪为玉娇而流,更为柳巷内像玉娇一样,无法把握自己情归何处的姑娘而流。柳丝拂过她的发髻,犹有轻微的声响,但落入汴河却悄然无声。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千秋去。”蓦然,施悦纱的耳边传来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她转过头,却见一位姿容妙曼的姑娘盈盈向她走来。她道:“玉娇姑娘能嫁于王三石为妾,也算是个好归宿。施姑娘也不必内疚了!”
这位姑娘,施悦纱在赛花魁那日见过。正是那寡言少语又冷若冰霜的端木堇。施悦纱早就想拜访端木堇,却碍于翠竹苑大门紧闭,无从得见。如今她主动过来与施悦纱搭话,施悦纱深感欣喜。
她站起身,笑道:“端木姑娘!你怎么来了?”
端木堇本对施悦纱并无好感,但刚才偶然听到她与玉娇、李妈妈的一番话,顿感施悦纱侠义心肠、性情中人,对自己赛花魁之日下药害她之事深感抱愧。她涨红了脸道:“我来找你,是想向你道声对不起。那天赛花魁……”
施悦纱已是猜到几分,忙捂住她的嘴:“其实悦纱也有愧于姑娘。若非那日琥珀叫你曼陀,只怕我今生难以自安……”端木堇忽的一笑,也捂住施悦纱的嘴,“想不到我们不打不相识!如今我即为端木堇,那曼陀的事就别提了。”
端木堇灿烂的笑让施悦纱甚感欣慰,在柳巷,要么是**男人的媚笑、要么是博取男人同情的怜笑,要么干脆如她无笑……
初秋的汴河风光无限好。风拂过,隐约有迷迭的暗香扑鼻,像极了姑娘们常用的粉香。闻香,施悦纱想起时常闭门的翠竹苑,问道:“兰姨可好?”
端木堇点头道:“她很好!兰姨清新高雅,身在柳巷,却不同流合污,是真正的一支白莲。她文采出众,善诗善画,所以来翠竹苑的都是谈诗论画的文人雅士,并非登徒浪子。我能入住翠竹园真是万幸。”停一停,愈发欣喜起来,“我听说兰姨画的兰花在京城少有名气,前几日,有一幅被一位大官买了。开价三百钱呢。”
梅兰竹菊乃花中四君子,而兰更以幽驰名于世。空谷生幽兰,因其生长在深山野谷,才能洗净绮丽香泽的姿态,以清婉素淡的香气长保本性之美。
施悦纱没有想到兰姨竟是出风尘而非染风尘之人,赞赏地一笑,随意念一曲《幽兰》:“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
音落,端木堇长目微睐,有重重的笑意:“姑娘真是多才,我看可比薛涛了。”
施悦纱颔首道:“薛涛可是唐朝著名的女诗人,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并称为蜀中四大才女。悦纱才识浅薄,何堪与她相比?端木姑娘怕是取笑悦纱了。”
“怎么会?”端木堇像想到什么,轻声疑道:“姑娘没听说过自古才女出风尘么?”
第四十八章 端木堇(4)
与名人相提并论,施悦纱暗觉羞愧,故抬袖遮面,举目视向他处。这时,一身高七尺,面上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正色眯眯地向她们走来。
施悦纱不认识那人,便问及端木堇。不想端木堇也是一个劲地摇头。过片刻,那男人走近端木堇,嘴角扬一抹歪笑凝睇她,随即又挥袖走开。
见状,端木堇皱眉道:“这个人好生奇怪。这么看我作什么?”
施悦纱噗哧一笑,“那人多半是看上姑娘,向兰姨提亲去了。”
“胡说!”端木堇不满,冷冷呼一声。
见端木堇脸上渐渐浮起疑惑和不安交织的表情,施悦纱忽而想起赛花魁那天,她见楚仲翰时的羞涩。她隐笑道:“只怕姑娘已心有所属,才看不上那壮士。”
“胡说!”她的脸直红到了脖子。
施悦纱嗤的一笑,一把拉过端木堇的手道:“走!我们去翠竹苑看个究竟。若是兰姨许了你的婚事,那你就再没机会和心上人终成眷属了。”
端木堇的脸愈发胀得通红,手却有轻微的发冷,仿佛是一种温润的怯意,绞杂着击晶裂玉的痛心。
施悦纱见端木堇站着不动,复推她一下,道:“还不快走!若兰姨许了,你可真要嫁给那络腮胡男了。”
端木堇恍了恍,最终被施悦纱拉去。
此时,翠竹苑的大门依是紧闭。近门口处隐隐有男人的怒吼声。端木堇心慌不已,速速拿钥匙开了大门。
进苑有一条幽深的青石小道引向一幢二层小楼。楼面不如凤翔居宽大,却别有小家碧玉的风味。
近翠竹楼,男人的吼声愈发的大。他道:“兰姨,我高彦见你才艺颇佳,又以竹、兰自喻,是个君子,才多加信任,没想到你居然骗我,端木堇何曾逃离翠竹苑?”
兰姨不答话,只面色灰暗地端坐于凳上。
见兰姨说不上话,高彦加大声音:“端木堇不过一个风尘女子,本爷看上她可是她的几世修来的福气。”
兰姨不理他,只作未见地叫来一位丫鬟,责备道:“燕儿,翠竹苑的规矩你都忘了么?高大人可说出龙延香的制法?”
燕儿微微一悚,不敢答话。兰姨见燕儿胆怯,又挥手让她下去。
龙延香乃御用体香,小小一个青楼女子也配调制此香。高彦冷冷逼视她。
屋内寂静无声,空气亦胶凝起冷然的阴凉。
恰在此时,端木堇椎一椎墙。施悦纱晓得她想冲进去解围,忙拉下她,凑近耳角,小声道:“兰姨阅历丰富,她懂得应付!”
高彦的面色一分一分的黯淡,随即冷冷一拍桌子,“好你个兰芳娘!你真是胆大包天。你可知私用龙延香可是死罪?”
兰姨面不改色道:“那大人私藏贡品的罪又该如何治?”
这句话说到了高彦的伤疤上。一时间,他膛目结舌。
第四十九章 端木堇(5)
兰姨乘机复道:“你们官场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便过问,但翠竹苑的事我必会管到底。端木堇是我翠竹苑的人,就得按着翠竹苑的规矩办事。”
高彦眼中的光芒像燃起的烛光分外明亮,“规矩?”他冷笑一声:“本大人的话就是规矩。”旋即指着门口叫道:“去!让那丫鬟把端木堇叫来!”
好生嚣张!施悦纱看不过去,小声问:“高彦到底是谁?”
端木堇面色狰狞道:“他是高俅的侄儿。”
闻声,施悦纱眼眸中平和的光束霍然骇人起来。高俅是谁?不过是与童贯一伙的狗贼。
高彦见兰姨不照做,复又重重一拍桌子:你敬酒不喝喝罚酒!”
兰姨转过身,淡漠道:“按照翠竹苑的规矩。要带走翠竹苑的姑娘必须过三关。眼下大人连第一关都没有过,我怎么把端木堇送你?”
带走一个青楼女子还诸多规矩?
高彦的脸上慢慢浮起恼羞成怒的神情。他狠狠推一把兰姨,“本爷要带谁就带谁,由不得你兰芳娘做主!”兰姨身弱,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顷刻震得尘灰四起。许是被呛,她复而咳嗽两声。
高彦恶狠狠地逼视兰姨,“你若再阻拦,这后果可就不是摔倒这么简单!”
端木堇见兰姨被欺,再也按耐不住。她推开施悦纱,如脱了缰绳的马儿猛冲进楼,“兰姨!都是堇儿的错,若非堇儿执意参加花魁赛,何以添乱。既是命,堇儿认了就是。”她呼得失魂落魄,声声是对兰姨的愧疚。
兰姨轻柔地抚过端木堇的秀发,悲幽道:“何错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