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子衿骤然转头,含笑向他挥挥手,关心道:“攸哥哥,他们没再跟上来吧。”
  耶律攸拍拍胸膛,豪声一笑:“那些女真人哪是我的对手,都被我杀了。”边说,边淡淡向蔓清点点头。见蔓清听一杀字面色怔怔一愣,又道:“那些金人恃强凌弱。就是应该多杀几个,让他们知道别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你杀了他们?”蔓清情不自禁轻呼一声,很快又道:“杀得好!”
  子衿一手挽过耶律攸,正色道:“我们先别说女真人的事。眼下送蔓清姑娘出雁门关才是大事。”
  “不错。一定要早些让宋国皇帝知道金国人的野心,早做防备。”耶律攸边说,边牵过壮马,手指朝向东南方的一条小道,道:“这是通向雁门关的秘密通道。当日,童贯率十万大军进攻南京,若非这条道,我差点就没命了。但若非那次逃亡,”朝子衿凝一凝笑:“我也不会遇上你。”
  子衿微一沉吟:“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吧。”
  “有缘千里?那我和他也算有缘?”
  眼见又触伤蔓清的心事,子衿挽过蔓清的手,道:“乘夜黑,我们快走。”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今日许是十五,月亮圆得如一轮银盘,玉辉轻泻。可惜月色圆满,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圆满。此回汴京,再见宗汉和倚萝恐怕遥遥无期。见子衿与耶律攸十指紧扣、畅所欲言,蔓清愈发觉得心里空缺,不是滋味。
  无意间,轻轻吟唱《胡笳十八拍》。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哀,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liu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闻音,子衿微一触,撇头怅怅叹气。蔓清凄然一笑。两人都有话要说,却只在郁郁的月色下点头示意。良久,子衿方道:“这首《胡笳十八拍》虽广为流传,但文姬小姐弃夫离子归汉,我并不欣赏。”
  对于子衿的见解,蔓清并不惊讶,只将月光般的目光微微一转。片刻道:“归汉虽是无尽的喜,但离开恩爱有加的丈夫和天真无邪的儿子亦是悲痛难耐。”话语间,心思一动。巡巡数遍自问:我又何尝不是柔肠寸断?胡汉相战就如数年前的辽宋之争,但却是明争明斗。可如今,金国背弃盟约,举兵侵略盟国……
  子衿见蔓清眉宇隐隐忧伤,晓得她又在想完颜公子攻宋之事,不宜多说火上浇油,唯拉马快走两步,跟上耶律攸。
  耶律攸出生草原,自小不曾听过汉人的事,遂也不知道子衿与蔓清口说的文姬小姐是谁。见子衿赶了上来,诧异问起文姬的事,但子衿隐约不说,唯以圆月暗示圆满。耶律攸与子衿在一起的时日久了。他知道子衿有意避嫌必是怕触及柳姑娘的伤事,便不再续问。
  愈往南,沿路的风景愈美。
  隐隐可见绵白轻盈的花朵错落有致地掩映山头,乍一眼,宛如幽若的浮云。过此林,满目的白茫霍然变成晓天明霞,花朵如凝了胭脂,朵朵粉灼。清风徐来,落花声阵阵如雨。
  灿若云霞,灼艳辉煌,可此时的粉灼宛如滴滴的血液,让人心头奔涌腾腾的悲痛。
  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锦绣故土近在眼前。可心却是无限的冷凉,如同坠入茫然的云端,不晓得亦不敢晓得未来面临的将是什么。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故人误(上)
  子衿在西辽居住数年,许是对契丹人情意浓厚,送至雁门关口,便与蔓清惜惜相别。蔓清心知子衿此番赶来助她归宋已是不易,更何况耶律攸是耶律大石的得力助手,若是强行要子衿随她归国,未免强人所难,遂并未规劝。
  匆匆相见,亦匆匆惜别。蔓清不晓得说些什么,唯紧紧握住子衿的手,遥望群峰挺拔的勾注山。懒
  三年前,初见雁门关,时逢腊月。大雪绵绵不绝数日,雄魄的山峰被掩盖得严严实实,难免令人心生压抑。可如今,东西两翼,山峦起伏,山脊长城,绵绵延伸。乍一眼望去,有过雁穿云,玉带联珠之气势。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可惜,关忧在,诗忧在,豪迈的心阔已是不在。
  过雁门关就入宋国。
  蔓清用子衿留给她的铜钱买了一匹俊马,换了一身男装,快马加鞭赶往京城汴梁。
  阔别三年,汴京依如往日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态,飞檐卷翘、琉璃华瓦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泛起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时逢盛夏,许是池中的荷莲开到极盛,城内弥散着一股别致的清郁甜香。远远触闻,如痴如醉,心旷神怡。
  蔓清手牵俏马漫步在汴河大街细望一景一物。比之往昔,大街愈发的繁荣昌盛。百姓们有的在茶馆休息,有的在相命,也有在饭铺进食。河里船只往来,首尾相接,或有纤夫牵拉,或有船夫摇橹,再有妇人竹杆撑水。虫
  御街上的雨花楼已改名棠隐楼。瞧着楼前的庭院里植有的八株名贵的西府海棠,蔓清不由忆起当年在恽王府住过的日子。海棠树下,累累紫果,甜言蜜语。赵焕虽然害死复景堂数千人,但对她还算一片真心。
  “公子是……”正思,门口碰上个熟人。蔓清见着眼熟,忙客气地躬身行礼:“严老板,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可是王爷的深交,当初还在您的茶馆一起品茶。”
  恽王爷与朋友喝茶是常事,严庆平日里接待客人也多,遂也想不起蔓清是谁,但见他丝衣名贵,气宇不凡,也不敢怠慢,伸手指引着去了上房包厢。
  “公子请进!我这就送上我们棠隐楼的名菜。”
  “好!”蔓清点点头,在圆桌一边坐下。扫视四周,厢房古朴典雅,案台上的一盏熏香鼎盈盈生碧袅袅烟云,茶香袭人,沁人肺腑。嗅之,蔓清微微蹙眉,暗道:这不是岁寒三友之味。棠隐楼里怎么也熏此香?
  “小店名菜京城八绝来了。”伴随严庆的奉承声,厢门被推了开。两个小二在严庆的指点下将一道一道的佳肴奉至桌上。严庆按着上菜的顺序,依次介绍道:“金陵第一鸭:咸水鸭,姑苏第一鱼:松鼠鲑鱼,杭州第一肉:东坡肉,徐州第一狗:沛公狗……”
  “好了!好了!”蔓清听得有点不耐烦,随意摆摆手。
  “是!是!”
  严庆眼尖,瞧着蔓清目不转睛地盯着香鼎看,忙取来,道:“这是小人寻觅很久的箫生鼎。鼎四周刻有十二生肖象征十二年一轮,相传有缘人能听闻云烟袅袅下箫声赫赫。若是公子喜欢,在下可以……”
  “此香可是岁寒三友?”
  严庆接口附和:“公子好鼻子。此乃幽毅香。取自翠竹之幽雅,青松之坚毅,冬梅之暗香。”
  闻言一凛。蔓清哑然失笑。
  严庆赶忙解释:“幽毅香乃郓王妃所爱。小店雅居的熏香是郓王妃命小人熏上的。若是公子不喜欢这味道,小人这就叫人换上别的。”
  “不用了!”蔓清放下严庆送来的香鼎,散漫问:“郓王妃是谁?”
  严庆稍稍凑去蔓清的耳坠小声道:“郓王妃就是昔日柳巷里的锦瑟。她命好,如今已是郓王妃。”
  “锦瑟?!”蔓清略一惊悚,旋即收敛惶容,关切问:“她可好?”
  “好!好!做王妃自是很好的。”严庆脸色古怪的赔笑。
  “好!”蔓清取过青釉茶杯饮了一小口。茶香清冽,但入口苦味。“这是什么茶?怎么有点苦?”
  严庆道:“公子,这是新进的杏仁茶。闻之香,入口苦,片刻又甘甜了。近日,京城里很流行这种茶。”
  杏仁?
  杏仁源自杏果,杏果源自杏花,而杏花与昭斓……突地,蔓清想起昭斓临终的嘱托,面色微微一沉。
  难道锦瑟与金国攻宋息息相关?
  闻满室若有似无的浮香,心中愈发浮想联翩。
  救人且需对症下药,救国更要对正其人。既然锦瑟是突破口,不如就找锦瑟问个明白。
  当下,匆忙一个起身,但一撇眼见刚才两个出去的小二匆匆跑了进来,又坐下来。
  其中一个小二上气不接下气道:“严老板,郓王府的管家在催促我们把菜单送过去。”
  “就快!就快!”严庆答应一声。两个小二就知趣地跑开了。
  蔓清心下有疑,问道:“郓王府有家宴?他们的厨子不好?”
  严庆赔笑:“府上那厨子说回老家探亲请几天假。偏偏这几天,郓王爷要纳妾。王爷看得起小人,就吩咐弄几桌好菜。”
  “纳妾?”蔓清惊悚,但瞧着严庆同样的皱眉,平伏下惊动,道:“为郓王爷做事可是大事,严老板你先忙去吧。”
  严庆答谢数声告辞出室。
  蔓清拿起筷子,尝了两口用桂花、蜜豆、苦瓜制作的点心“用心良苦”。苦瓜经蜜豆汤一浇、桂花水一泡,虽是可口温香,但其心亦是苦不堪言。
  就像锦瑟虽然风风光光地在外被人恭称郓王妃,但她的苦心谁又知道?
  思及纳妾,蔓清不由寒心。上京那晚,郓王爷曾信口地说,愿放下贵族身份,陪她远离尘世的纷纷扰扰。可到头来只是忽悠的空话。两年来,他还不依是做他的王爷,三妻四妾供养在府苑。因为他,玉翠无辜被害,玉青赴其后尘,童氏病故,伊霜消沉。华美的王府承载了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泪和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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