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郓王瞧她答话时句句坦然，不像有意欺骗，遂不再追问，唯甩手命她先行退下。
直面对着郓王，施悦纱的心底突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悦，仿佛很多年前，眼前这个男人带给过她难以磨灭的痛苦回忆。
郓王孜孜不倦地对施悦纱说了很多他们在王府的美好往事，施悦纱有意问及完颜宗汉，但郓王总是故意扯开话题。谈上一阵，施悦纱依记不起过去，遂驱客道：“郓王，既然民女记忆全失，再提过去也无意义。总之，民女是送去金国的人质，民女定要从命。”
“你不是人质！”闻声，郓王一本正经地拉起施悦纱的手：“好！好！好！我们不谈过去。从今往后，我放弃郓王的身份，你也忘记施悦纱这个名字，我们远走高飞，你永远做我的隐儿。”他语气恳切，并非随口而出的轻薄。
堂堂一个心高气傲的王爷愿意放下荣华富贵跟一个民女私奔！？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瞬息，她的心底情不自禁地泛起缕缕欢悦。一点一点吞噬先前的不悦。
他的手温暖，凝视的眼睛亦是明亮深情，这样一个痴情的男子何求？施悦纱有一瞬的冲动欲与他携手归隐。但旋即，心念一转。他是锦瑟的夫君，亦是太上皇的宠子。我区区一个民女如何偷人丈夫，偷人皇儿？更何况金国随时攻进，我如何能弃百姓于不顾，独自贪图逍遥？
思及，施悦纱狠狠一甩手，面色阴冷道：“郓王要走就自己走好了。民女生是宋国的人，死是宋国的鬼。金人欺侵我们宋国，民女定不会处江湖之远，视此事于不顾。”声音怔怔，亦震撼了郓王的心。只见他拽紧的手指不自觉地一分分松开，脸上凝滞的笑若滴入泥地的水珠顷刻被吸得毫无踪迹。
眸落施悦纱片刻，他方口气略带生硬道：“那好！我陪你一起去金营。”唇齿间有笑淡掀，但并非方才那般倾心，而是恍若秋末黄草上的冷霜，沾满了寒凉的感伤。
他不是怕死，是怕此生没有时间与她厮守。
内心似被他深藏的真情击中，身上蔓起一层凉一层暖。言语接答不上，唯心底默念：隐儿。可依是记不起丝毫与郓王的往昔。
他静默，施悦纱亦静默。唯听穿梭在叶间的风声，漱漱入耳。
良久，她方问：“金人视宋人极仇，王爷千金之躯，又何必跟隐儿遭这种罪？”
郓王内心颇为惊动道：“我说过，天涯海角都要陪着你。龙潭虎穴，更会陪你一起去闯。”
瞬息，施悦纱控制不住发自内心的情愫，纵然跃身拥抱。一抹一抹的温暖缓缓淌入心扉，碧池中的粉莲仿佛也盛得娇美。但仅过片刻，心底又蔓起丝丝哀伤，绞杂着无以形容的痛惜和感愧。她松开他，背身道：“夜已深，王爷还是请回吧。”
郓王有一刹那的失神，但很快自觉地背身离去。月光下，他的衣裳折射出柔和的光泽，仿佛是一种莫名的感伤，令人心生不舍。
心似坠入茫然未知的无底深渊，不知晓明媚的阳光在哪里。
完颜宗汉、郓王还有心底里一直惦记的秦方，一个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若月下的绮艳波光吸引她去回忆、去寻找……而那个答案似乎就在她最痛恨的完颜宗汉身上。不管慕容蝶、郓王的话是真是假，至少有一点是真实的，她与完颜宗汉的确曾经相爱。只是不知为何记忆里只有一个秦方？
整整一夜，施悦纱都在纠结郓王、完颜宗汉、秦方三人与她的关系。待晨光熹微，她依是睁眼面朝横梁发呆。这时已有丫鬟进屋为她沐浴更衣。随即有严大人特意准备的送车驶来。
施悦纱缓缓走去送使车。
心头汹涌澎湃。从踏上车的那刻起，她开始代表一个国家，承载起千千万万宋国百姓的心愿。他们渴望和平，渴望安居，渴望一片净土……
思及百姓，施悦纱捏一捏手拳，暗暗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瓦解金人攻宋的野心。
“等等！等等！”车轮刚刚滚转，车后传来女子奔跑狂叫的声音。
施悦纱暗猜是锦瑟前来送行，胸口忽有一丝厌恶，稍稍掀一掀车帘，转眸望去。来人并非锦瑟而是慕容蝶。她跑得冲忙，风一吹，梳理整洁的发髻有一丝蓬乱。
想起昨晚慕容蝶说起她曾经嫁过完颜宗汉，施悦纱心头一悚，叫了声停车。
慕容蝶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跑到施悦纱跟前，抬手拍了两下胸口，倒吐一口气道：“施、施姑娘，终于赶上了。”顿一顿，待气息调匀：“我有重要的事说。”
施悦纱并不惊讶，唯有意无意地扫她一眼，淡然问一句：“什么大事？”慕容蝶见施悦纱绕有兴趣，便拉她去了避开众人视线的柳树下。严大人的下属虽是反感，但想她们姑娘家也跑不了多远，也就点头同意。
慕容蝶悄悄将嘴凑近施悦纱的耳根，轻轻问：“施姑娘还记不记得昨晚我提到锦瑟要杀你之事？”
施悦纱依是不惊，稍稍倒退一步，漫不经心道：“慕容姐姐口中的大事不会是嚼她人耳舌吧？施悦纱重事在身，恐怕没时间在此纠缠。”
慕容蝶面色俱是微微一变：“我不是嚼人耳舌。而是要告诉你一些事实。”见施悦纱一副不以为然的面容，急忙又道：“你不知道锦瑟在王府做过多少事情？前王妃的死根本就是锦瑟一手策划。”
“什么？”施悦纱目光一凛。
慕容蝶舒一舒眉：“凤翔居的玉翠被童氏害死，随后她姐姐玉青入府报仇。锦瑟利用玉青对童氏的仇恨，教她使慢性毒药毒杀童氏。后来事情查了出来，玉青畏罪自杀。还有伊霜，锦瑟知道玉青要害她肚里的孩子，也不阻止，故意让她饱受失儿之痛。”抬目见施悦纱的目光一分分强韧，愈发火上浇油道：“她做那么多为了什么？还不是郓王妃的位子？她是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的人。”
施悦纱心底骤然一震。但见慕容蝶眉宇间隐藏不够好的笑容，顿然领悟，这不过是慕容蝶的苦肉计，好让她相信锦瑟的所言是假。
“这么机密的事情，慕容姐姐如何得知？”施悦纱问。
慕容蝶环顾四周，冷冷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自然不会瞒我。”
“那你为什么出卖你的朋友，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话音刚落，一道雪亮的恨意从慕容蝶的眼中射出。触目，施悦纱心下一惶：“昨晚，你和锦瑟发生了什么？”
慕容蝶转一转眸，含蓄道：“我和锦瑟倒是没发生什么，只是不希望施姑娘听了锦瑟的话置身险境。毕竟你我都出自柳巷，总有感情。”说罢，抬袖捂面。
施悦纱不为所动，唯佯装和气地握住慕容蝶的手，道一句：“知道了！”
不远处有人高喊：“快点，时间来不及了。”
施悦纱欠一欠身，礼貌地告辞慕容蝶。
慕容蝶的心思，施悦纱清晰地晓得。她不过是为保完颜宗汉的性命。可惜完颜宗汉是灭宋关键人物，不能轻易放走。一路行在汴河大街，一路心底盘算，锦瑟到底去了哪里？以锦瑟火爆的个性不可能由着慕容蝶在我耳边吹风。除非……
送使车行至御街与汴河大街的交接口停了下来。施悦纱一怔，掀帘瞧了一眼，只见郓王在厮人的搀扶下走进另一辆马车。
他果然要同驶前往金营。
施悦纱心头一触。
一双痴茫深情的眼睛仿佛注视着她，那样的哀伤与勾人心魂。不禁眼泪汩汩地、静静地流落下来。她心下思寻：过去，我和郓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刻骨铭心的爱意未曾挽留住我的心？为什么我要远走宋国嫁给企图灭宋的完颜宗汉？
她的急汗涔涔下来，双唇微微哆嗦：“难道我是被完颜宗汉的虚情所骗，被他利用？”心头一凉，痛恨和绝望的苦味直逼喉咙：“我不会放过他，就算杀不了他，也与他同归于尽。”
第一百八十一章 邂逅琵琶语怨人（上）
初夏，名花迎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虽然马车行至一带，百姓闻风潜逃早已寥寥，但花草年年岁岁依相似，不曾受金人恐吓有半分胆怯，就像一路上郓王对施悦纱的殷勤不减当年。只可惜，再深的情感也是茫然。
马车在高低起伏的山间行数日方到驻扎在黄河以北的金营。懒
抵达的那日，天特别的闷热。过响午，突然天色大变雷电交加。前来接待的金人见大雨瓢泼知晓暂不方便带施悦纱、赵焕面见汉王，便有意安排他们去其他地方歇息。但听另一金人说：“就是要让汉人淋成落汤鸡了再带去见汉王，方显我们女真人的威猛。”心念立刻一转，命令施悦纱、赵焕等数十个汉人淋雨徒步走去军营。
施悦纱愤心疾首，转眸骂一声：“忘恩负义！”
走在前面的金人正好听到，转头就问：“是谁在骂？”
赵焕担心施悦纱出事，忙拦下罪责：“大哥听错了，小弟方才是说望恩于您。”
话音刚落，哗然一片笑声：“瞧瞧！堂堂郓王在努尔面前自称小弟。见了我们汉王，岂不要叫爷爷。”
“什么爷爷！你们汉王叫我奶奶，我还嫌恶心。”施悦纱厉厉道。旋即，近走为首闹事的金人，狠狠道：“我们只是人质，不是奴隶。如果你们再出言伤人，我一定不客气。”
一个宋国人质也敢在金国土地上对金国将士口出狂言，四下又是一阵哄笑。更有甚者大言不惭道：“我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能让我们有什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