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五）

  知念手中拿着盒子中唯一的纸条，看了合起来，合起来又打开。
  她已经在家里的电话前呆立了半个小时了，她在犹豫什么，说不清，在最后自顾自的拍了一下手后，带着某种毅然的气氛，拿起了电话，有些英勇就义的味道，虽然两者扯不上关系。
  两个人电话里面的话也少的可怜，来回就两句，定在市中心大广场的雕像下见。
  知念一放下电话，就往门外跑，刚跑到门外，又倒了回来。
  在镜子前转了两圈，觉得穿的还是能见人的情况下，重新跑了出去，其实她为了这个见面，从早上开始就折腾衣服，最终决定穿着一件也是她仅有的两条裙子中比较新的一件。
  坐路车到广场的她，一路小跑到雕像的位置，大概离雕像还有二十米的距离，就看到那个印刻在她脑海中的男生。
  知念家离广场比较远，而绊是打车来的，男生比女孩早到了半个多小时，穿着浅灰色的休闲裤和白色的长袖体恤的他，半蹲在广场的中央喂着时起时落的鸽子，正午的阳光柔长洒脱，居然有种意外的清新感。
  绊一般穿的都很休闲，有种美国男孩的感觉，男生自己肯定想不到，他喂鸽子的景象在女孩眼中看起来是多么的阳光。
  早到的他看到满地的鸽子咕咕的叫着，不由自主就想要喂喂它们，于是在旁边买了一包玉米粒，专心的喂着鸽子的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女孩一直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直到女孩的影子遮黯了他的光感，他才回头看去。
  “来了。”
  男生转头的第一句话就显的不够聪明，他有点拘束的笑了笑，反而是女孩自然的指着鸽子让他继续喂。
  在女孩的带动下，男生和她一起坐在花坛的围阶边沿上，喂着迈着小碎步跳来跳去的鸽子。
  “它们好可爱~”在旁边看着的女孩欢喜的感叹。
  看到女孩这么高兴，绊把装玉米的带子递给女孩，“你也喂喂它们吗？”
  “恩”女孩接过饲料后，却迟疑了，“会不会疼？”
  女孩果然还是有点怕鸽子啄人。
  “放心，没事的，我给它说让它留着，等下一起啄我就好了。”
  如同是绊的高中同学的话此刻该吃惊了吧，一向表情稳定的他居然能够自然笑着说出类似玩笑的关爱话语。
  就是这样一句话，女孩的脸不好意思的笑容中红了。
  喂完鸽子以后，绊首先提出了计划。
  “去看海吗？”
  沉默。
  但是不尴尬。
  无形的默认。
  知念很久没有撒过谎了，尤其是对自己的父亲，但是今天的她居然顺口就给父亲说，自己要去好朋友家，晚上就住在那边。
  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就这样撒谎了。
  “我们坐车去吧。”
  “我们走路去吧。”
  女孩接在男生后的话决定了两个人肯定回不来。
  “那晚上会回不来的。”
  “爸爸知道的，晚上不回去的事情，我有提前说。”
  “……”
  男生没有说话，他不自然的把头转向另一边，他此时的表情，说不上是烦躁还是扭曲，纠缠在一起，但无论是什么，绝对不会让看到的人觉的舒畅。
  是被女孩说到了不该说的地方，还是女孩的话让他想起了最不愿意想到的事情，心里反射性的抵触，全身抵制性的收缩，完全靠意志坚持下来才不会当时就痉挛。
  “绊？”
  女孩关切的问候传过来，男生在意念的控制下放松了面部的肌肉，重新恢复自然朝女孩摇头示意没事。
  “我们走吧，不过要走很久，要到下午后，应该是傍晚才能到了。”绊遵循女孩的建议，但女孩答应的有点犹豫，她在想绊是不是不想走着去，就又改口了。
  “…恩…我们还是坐车去吧，要走这么久，想想可能坚持不下来。”
  最后，居然成了骑自行车去，这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
  在他们推让不下的情况下，绊高中的一个同学，和他并不是一个班，但常在一起打篮球，关系不错，刚好和骑车去广场瞎转，看到绊和一个女生俨然是约会的样子，性格直接的他就开起玩笑。
  “呦，绊，和女朋友约会呢！难得一见啊。”
  “维人！”绊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同学，但就算被这样说他也不尴尬，好像事实就是这样，没什么好多想的，“我们打算去海边。”
  “嫂子好！”名叫维人的男生推着车子来到他们旁边，对知念笑着尊称到，“要不要我驮着您去海边。”
  “你好…”至于维人后面的建议，知念没法回答，只能尴尬的笑笑。
  维人的提议让两个人同时想到，可以用这种方式去海边，是不是会好一些，很多问题不能多想，不然很简单的事情会被弄的很复杂。
  坐在车子后面，其实并不舒服，如果能够抱住前面的人，会稍微好一点，有助于保持稳定，可做的时间长了，身体会有种僵直的麻木感。
  男生骑车的速度不算快，或者说马路上的车子开的太快，显得自行车相当的慢，一辆辆机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这时候，绊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件搞笑或者讽刺性的事实。
  当他走路时，会觉得骑自行车和开车的人挡道觉得麻烦，速度快危险；等到骑自行车时，又觉得走路的人太慢，开车的太快，占位大而强势；等到他开车的时候又觉得骑自行车的投机喜欢钻空子，走路的也是，都不知道注意有车子来了。
  想法真的是一个搞笑的东西，仅仅是因为换了交通用具。
  “会不会被风吹着难受？”
  坐在车子后面的女生关心的问到，大海离他们市本来就不远，出市区一段路就可以看到蓝色的边际，上了公路不久，海面就会越来越清晰的映入视线。
  同时伴随的，就是越来越明显的海风，并不是很大，可因为他们逆风而行的关系，骑起来会比较费力，尤其是还要带人，不过绊的体力经过锻炼，这种程度对他来说没有什么。
  “没事，过一会就到了，风并不是很大，你呢？”
  “o(n_n)o~风都被绊挡了，”女孩大概没有发现她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很可爱，“所以没有关系，谢谢绊~”
  女孩这样一说，男生心理高兴的有些痒，差点失去车子平衡，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穿着白色体恤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带着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的女孩，被海风吹向后方褶皱的衣角，爽朗的笑颜。
  从他们身边开过的一辆辆车，车上的司机总是会在超车时注视这两个孩子，有人会悼念这是岁月的童话，有人会不屑于小孩子任性的举止，有人会笑着拿她们的行为开玩笑。
  但无论在别人的眼中怎样，这都是他们无从得知也没有必要多加考虑的，谁又能真实的看透谁的世界，在这狭隘的肉眼中，在这渺小的心里。
  就算给他一片天空，装的进去吗？
  心量打开了吗？
  “绊”在后面的女孩开口说着自己的感受，“现在的我，突然感觉，你就像风，又像大海。”
  “恩？”男生的意思是为什么这样觉得。
  “不知道，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很舒服，很舒服，没有间隔，没有限定。”
  “听起来不错。”
  是因为在美国常呆的缘故，绊的语言有时会有种英语直译过来的感觉。
  他们没有去人多的海岸，而是选了一个少有人来的岸滩，这边没有经过人工改造的精致，却更加自然，只不过要骑更远的路程。
  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水扑涌而上，黯淡而去，还好没有走路，骑着车子过来，太阳的一半都已经潜伏入水里，烧透了远处的海面。
  从车子上下来的知念，本来觉得腿部明显的发麻，但是一看到远处的景色，瞬间来了精神，她指着沉沉欲坠的太阳对男生激动的说。
  “真的很美，太阳！”
  “恩！”
  “落下的太阳和初升的太阳是不是都这么漂亮。”
  粼粼的海面起伏不定，金色的余晖顺着太阳的直射方向，如同毛笔勾勒出的一道直线，顺着水面到海的对面，孩子的面前。
  我同海岸是一对情人。爱情让我们相亲相近，空气却使我们相离相分。
  绊突然想起初中语文课本中，那篇纪伯伦的组歌，年少的他们对爱这种词语总是极其敏感却又模糊不清，当初班里的同学在学这篇课文时，私下笑的快抽风了，就是因为文章里不断的在表达爱这个主题。
  爱的丢人的吗？爱是污秽的吗？
  不光是孩子，大人也喜欢拿这种话题开玩笑，一旦提起这种话题就喜欢挤眉弄眼。
  在绊从自己思考出来时，看到女孩早就穿着凉鞋跑进了海里，海水已经没过了她掀起裙子的膝盖。
  “喂，小心一点。”
  绊穿着运动鞋和长裤，但考虑到女孩的安全问题，没想太多就跟着跑了过去。
  女孩没有停下的意思，还在往深处跑。
  “绊，你说，就这样按着光的方向，感觉好像可以真的拥抱到阳光。”
  “光的方向..”追到她身后的绊顺着女孩的视线望着被太阳照出一道光亮直线的海平面，这道橘红色的线直直的指到他们的面前。
  他们站在光的海面上。
  “哎…”绊没能拉住继续前行的女孩，当水浸到膝盖上方后，女孩干脆放下的裙子，任海水湿透衣裙。
  迈向光的道路，他没法阻止，那就一起走下去好了
  水没过的越来越高，直到女孩的半腰，这时，男生突然握住了女孩的手，从她的身后，走到了她的身旁。
  他们的手，从单方面的抓取，到十指相扣，无分彼此。
  女孩用空下的一只手捧起不断下渗的海水递到绊面前，“看，光被捧在了手心里，和海水一起。”
  “恩。”
  男生温柔的应答到，和女孩做出相同的动作，捧着光与海水的两人，手心拼接在一起，渐渐的，海水顺着指尖的缝隙漏了出去，在两个人默契的合掌下，最后的一滴水重新回到大海的怀抱。
  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集中在手心相贴的双手上，即使大小不同，外形不同，依旧和谐的存在。
  是光线的直射，让手掌的周围看起来，泛着一层说不出的光晕。
  “绊看过海上劳工吗？雨果的三部曲之一，也是最后一部。”
  “看过的，初中的时候还写过读书笔记…”想到书中的内容，不是悲哀，绊却深深的叹了口气，“吉利亚特。”【小说中的主人公，吉利亚特，是个普通的劳工，为了他们的岛屿英勇的搏斗，所爱的女孩的父亲为此将女孩许配给他，但女孩爱的是神甫，为了成全所爱的女孩，选择葬身大海】
  “绊，知道吗，我无法忘记最后一幕，当海水，从他的脚，到腰，到肩，直到完全他的双眼，他静静的坐着，微笑着，带着祈福与祝愿，被海水完全淹没。”
  女孩说着，本来贴着的手心也在她的引导下，变成密不可分的交织，还未结束的话题，但她又提起了另外一个人物。
  “我小学的时候就看希腊神话，但是，印象中最深刻的神只有一个，普罗米修斯。”
  这时，女孩本来低头看着手心的视线突然迎上了绊的目光，不符合年龄与性别的坚定目光。
  “那个为了人类盗取火种，而被钉在山上不断忍受死亡之苦的普罗米修斯。为什么只有他盗取火种呢，为什么他要被惩罚呢，为什么他甘愿被惩罚呢，但他最终还是解脱了，火种也留下了。”
  女孩的瞳孔，透射的是和海面一样的感觉。
  “知念。”
  “吉利亚特，当看到这一段时，我好想自己就是吉利亚特，如同我看到普罗米修斯，我多希望被呆在山上的人是我，偷取火种的人是我。”
  女孩突然松开了本来和绊紧握着的双手，径自往更深的地方走去，海水渐渐的浸透到她的肩膀，海水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的呈现在女孩的生命中。
  “知念，你…”
  “我不是要自杀。”
  女孩斩钉截铁的说清这一点，身后的男生就没有再做反对。
  海上劳工…无界的大海。
  海水漫到他的腰了。
  潮水在不断上涨。时间在不断过去。
  只看得见他的头了。
  渐渐地，这个黑点也失去了它的形状，颜色也淡下去了。
  接着它变得更小。
  接着它不见了。
  那只船在天边消失的时候，他的头也消失在海水里。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茫茫的大海。
  文中的一段，被女孩特意摘抄出来的一段，她是多么的熟悉，又多么的想体会。
  成为的大海的感觉。
  直到完全没入大海，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女孩完全沉入海中的时候，她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拉住了，在水中。
  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努力的睁着，真实的感触周围的一切。
  在水中睁着眼睛的感觉绝对不是一种享受，但在特定的场合下，是一种说不出的神奇。
  她终于体会到了想要体会的感觉，同时，还有一个人，安静的，和她一起投入大海的怀抱。
  女孩放松的笑容让她忘记了现在还在海底，不合时宜的呼吸让女孩很快就被呛住，很快，她整个人就被拉出了水底。
  “咳——咳…咳咳”
  女孩活生生的被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海水，咳的她眼泪直往下掉。
  “不小心…咳——”知念找着空隙解释，“呼吸了…”
  “恩，吓死人了。”绊的语气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反倒有种贴心的爱护。
  男生拉着她来到浅一些的水域，女孩刚缓过来，就开口说着自己的感触，也许是为了男生不要担心，又或者是为了急迫告诉他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交流。
  “我只是想要体会，我不怕死亡，不惧怕，但我怕，我没有真正的活过，”女孩怕自己表述的不够清楚，又重新说了一遍，“我怕我没有真的活过，绊。”
  “咳——”说到这里，女孩又咳了一下，她肺里显然还有点水气。
  绊没有再像刚才一样拍打女孩的背好让她把肺中的水咳出来，他的手停在了女孩的背上，接着从放在她的肩上，直到贴着她湿润的脸庞。
  人一旦出生，就等同于死亡。
  每个人都会死去，但不是每个人都真正活过。
  “其实，”男生手心的温热很快传到女孩脸庞的肌肤上，“这才是你当初自杀的理由吧。”
  “……”
  “因为你觉得你没有真的在活…”
  海浪来了，又走了，哗啦啦的从他们的脚底穿过，又退了回去。
  “但自杀是不对的。”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连说出的话都一致。
  让人意想不到的默契，真实的存在于两个人中间，就好像是一个人一样，已经不是偶尔或者一两次的事情了。
  “绊，我只是觉得，当我看到吉利亚特，看到普罗米修斯，看到耶稣基督，看到无数的像他们一样的菩萨…”说到这里，女孩停住了，“绊你知道菩萨吗？”
  “恩。”他还拜过，拜了很久，也许他还真实的遇见过——那个转着经筒的老人。
  “太好了，”女孩的高兴清晰的浮现在愉悦的表情中，“就像他们那样，当吉利亚特被大海淹没，当普罗米修斯被倒吊，当耶稣基督被钉上十字架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我感到，我想要代替他们，我觉得那时才是真实的生命。”
  “那一刻，我感到我活过来了，是真实的活着…”女孩说的很激动，“绊，那时候才是真实的我，这就是我的感觉了，我总觉得，太多时候，我没有真的在活，我总觉的，抛却了所谓我，就如同他们肉体消亡的时刻，真正的我它出现了。”
  “绊，你能理解我吗，你会不会觉的我疯掉了…”女孩的语气从激动变回了小心的试问，她害怕自己的言论不被理解。
  “不会的。”
  傻瓜，怎么会不理解，之所以会在很久前在意你，唯独在意你，在意每一个细节，追寻着，无法放弃的，永恒记挂的，不就是它吗。
  他们都是傻瓜吧，傻了太久，做错了太多太多，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做错，迷路，彷徨，追寻，终于找到了，绝对不会糊涂，绝对不会再放弃了。
  朝拜的究竟是什么，一次次下跪的究竟是什么，读《圣经》的一句句条文究竟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找到你，真的在一起。
  绊简短的回复也许会给人一种应付的感觉，女孩的目光多少还有一些担心，绊便说了《旧约》中一个很经典的句子，让女孩的目光瞬间又绽放笑颜。
  “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末了必站在地上。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上帝。”
  for i know that my redeemer lives, and that at the last he will stand up on the earth; and after my skin has been thus destroyed, then in my flesh i shall see god.
  有些话说多了就会廉价。
  绊只说了一次，对女孩，可是她却没有听清，但这都不重要。
  语言是种媒介，当失去媒介的时候，那就是真的在沟通。
  抛却这个所谓的我，才是真实的我。
  我爱你。
  真正活着的人，是不存在死亡的。
  真正的爱，是没有止境的。
  true men never die.
  love never fails.
  ————
  每个人都会死去，但不是每个人都真正活过。
  ——《勇敢的心》
  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末了必站在地上。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上帝。
  ——（《旧约?约伯记》第19章）
  for i know that my redeemer lives, and that at the last he will stand up on the earth; and after my skin has been thus destroyed, then in my flesh i shall see god.
  ————
  “宗教、社会、自然，这就是人类的三种斗争这三种斗争同时也是人类的需要。人必须有信仰，从而有了庙宇；人必须创造，从而有了城市；人必须生活，从而有了犁和船。但是，这三种答案包含着三种战争。人生要面对迷信、偏见和自然元素这三种形式下的障碍。三重的命运压在我们身上，亦即教理的命运、法律的命运和事物的命运。在《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de paris)[英文：the hunchback of notre-dame]一书中，笔者揭示了第一种命运；在《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中，笔者指出了第二种命运；在这本书中，笔者阐述了第三种命运。
  该段仅供参考，具体还是要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