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六)

  旅游区旁边总是不乏住宿的地方,尤其是度假的海边,两个孩子推着车子走到离他们最近的,看起来相当气派的宾馆。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宾馆七彩的霓虹灯照亮了里面犹如热带雨林般的景致,到一定的距离看起来有种宫殿的感觉.
  但一进大厅,它果然还是个宾馆,穿着暗红色职业装的女性微笑目光迎向进门的他们。
  “两个单人间是吗,请稍等。”
  湿淋淋的两个人并没有引起宾馆领班小姐异样的眼光,毕竟是世面见多的人,她依旧职业性的在电脑上飞快的调记录,查询符合条件的房间。
  知念抬头看着贴在墙壁上如同艺术品般的房价标志,小数点前的四个数位,让她扳着指头重新算了好几遍,直到嘴巴张成了o型,这个价格都够她们家好几个月的伙食费了。
  “等一下,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这句话时,知念的目光依旧驻留在价位表上,旁边的人自然看得出她为什么说这种话。
  “会感冒的,这么晚没有方便车可以回去的。”
  绊不紧不慢的解释着,他不可能说这些钱没有什么,差不多只是他卡上钱的零头。
  “而且已经在记录了,再退了也不方便吧,是吗?”接着男生转头向领班小姐询问。
  “恩,是的。”领班小姐很聪明的配合绊的询问,这样下来,知念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她在重新看了看价位表后,还是不想这么浪费,开口说:“就住一个双人间。”
  “好吗?”女孩用恳切的目光看着绊,让本来还想反对的男生,最终无奈的妥协了。
  到了房间的两个人,洗洗弄弄很有规律,配合的很好,没有一点不自然。
  宾馆的床底下肯定有个大弹簧,知念随意的躺下去,没有用劲就感到一股反弹的力量,让她想起小时候玩的蹦蹦床,童心大发的她来回好几次重重的躺下去体会被弹起来的感觉,直到绊从里面出来,女孩还在一边自顾自的傻笑。
  高大的男生从里面洗澡出来,拿着白色的毛巾来回在头上擦着,他和知念一样不喜欢吹头发,把水擦的差不多以后就让头发自然干,一看到男生,知念就想起来一件在意的事情,她拿起洗澡前放在桌子上的十字架和手链,在带上之前,郑重的向男生鞠躬道谢。
  “绊,谢谢你,送给我的。”
  说着女孩将东西拿在手中朝他晃了晃,银质的十字架和如同水晶般的舍利子,在白色日光灯下依旧漂亮。
  男生先是开心的笑了笑,接着做了个ok的手势。
  “对了,十字架上的这个词,immanuel,是什么意思?”
  女孩在准备带上的时候看到旁边的字母,开口问到她在意的这个问题。
  “以马内利,是希伯来语,是有渊源的,”绊俯身坐到知念对面的床上,重重的擦了一下头发后,把毛巾拿在手里,“看过圣经吗?”
  “看过一些,总觉的,它是一部漫长的历史,很长…”女孩的语气带着某种歉意,“应该好好看完的…”
  “呵呵,”男生听了女孩的话,轻轻的笑着,放松性的躺倒在床上,“很高兴,你没有说书中记载的都是神话。”
  “神话?”女孩接着男生提出的词,说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神话就是现实,因为太遥远,才被封为神话传颂。”
  男生又笑了,是一种会心的微笑,他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以马内利,意思是上帝与我们同在,原意翻译的话,是神来到人中间,确切的说,就是耶稣基督,来到人间的救渡世人。”
  “耶稣?!”女孩的口音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以马内利指的是他?”
  “恩,圣经中语言的救世主,由童女所生,他以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将自己的百姓从罪恶里救出来。”
  女孩不说话了,她安静的看着手中的十字架,一句话都没有。
  神与我们同在,他从未离开过我们,这句话绊没有说出来,和之前一样,相同的话说太多遍只会掉价,明白的人不说自己都会体悟。
  知念躺进被子里,一直开着空调的房间可以用凉快来形容,即使窗外温热潮湿。
  “绊,我总觉的好真实。”
  “是什么真实?”
  “《圣经》中讲述的历史,绊看过北欧神话吗?”
  “是奥丁和洛基的吗?”
  “是的,当初看北欧神话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情节有三个,第一个如同普罗米修斯,诸神之长奥丁为了世界的未来,用自己的一只眼睛为代价换取喝智慧泉水的机会,从此他看到了世界的未来,却又没有力量独自改变它的结局,也就是印象深刻的第二件事,诸神的黄昏。”
  “洛基背叛了兄弟奥丁,带领群魔毁灭了世界。”
  男生替知念说出了黄昏之战的结局。
  “…是的…绊,这个结局,总是让我不由的想起旧约中传世记的诺亚方舟。”
  “四十天的洪水,淹没了最高的山峰,好像有种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注定的灾难与毁灭,如同报应或者惩罚,可以说是天谴吧,因果循环。”
  当绊提出因果循环这个词的时候,女孩扭头看了男生一眼,感受到女孩的视线,绊也转头看向她,两个人目光中有种感情是一致的,某种悲哀。
  接着,他们同时都将视线移回天花板,也许是灯光刺眼,绊起身把灯关了。
  “…因果循环…真贴切…最后一点,就是光明之神巴尔德尔被自己的弟弟霍尔德尔杀害,如同圣经中的亚伯被弟弟该隐因嫉妒杀害,此后不久,世界就趋于灭亡,具有讽刺意味的悲歌,不是吗?”
  “人类由于自己的无知而走向毁灭,好像有人这样说过。”
  听着男生一次次比自己的思路还要清晰的分析着这些事情,女孩不由的有些吃惊。
  “绊,你一直在研究这些吗?”
  “恩,查阅了很多相关资料,是有具体原因的,等到我整理出来思路,再给你讲。”
  黑漆漆的房间里,单纯的听着对方的声音,似乎可以想象出对方的表情。
  “那绊,你会不会,在看到这些时,会有哀痛感吗?”
  也许是怕自己的说法有点突兀,女孩把自己一直以来的感觉毫不保留的说了出来。
  “当我看到诸神的黄昏,如同诺亚方舟,还有末日审判,包括该隐杀死亚伯,霍尔德尔杀死巴尔德尔,我的心在抽痛,我似乎可以看到那片苍茫的景象,被毁灭的世界,浓重的悲哀,就会有种浓重的悲哀,心会很痛。”
  女孩根本不知道,光是她第一次提到悲哀感的时候,绊的心情就跟着沉了下去,女孩说她似乎可以看到那片苍茫的景象,而绊本人,他是不是可以说他真的见过,这也是他之所以查阅这么多相关资料的原因。
  知念不清楚男生的想法,以为自己的话不被理解,迟迟没有听到男生的答复,便说了句晚安,转身过去睡了。
  男生注定不容易睡着了,他重新回忆起那一次次清晰的梦境,女孩的话像是被存储的音频文件,一遍遍的重播,回荡在男生的耳边,加深他某种说不上的思考。
  他需要再整理一下思路,等到清晰以后,再告诉女孩这些事情,经历了这么多事,尤其是最近,他突然觉得,是不是真的存在命运这种东西,他遇到的很多的事情,不,是他们的很多想法,可以不约而同的一致,这些个奇怪的想法。
  两个人就好像是为了帮助彼此认清想要寻求的东西,才会强烈的吸引,吸引到无法轻易放弃。
  第二天早上,女孩是听到洗漱的声音醒来的,窗帘并没有透进来浓密的光线,太阳还没有出来多少吧,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的女孩只能自己估摸时间,但这毕竟不现实。
  起身的女孩寻找着可以看时间的东西,在房间转了几圈,最后看到绊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是因为有阴影吧,知念放弃了看时间的想法,刚好洗漱完的男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起来了?”昨天的衣服好好的穿在他是身上,衣服都被晾干了,穿到身上有种暖暖的感觉,“不会是被我吵醒的吧。”
  “( ⊙ o ⊙ )啊!”知念赶紧否认,“不是,不是,太阳都出来了。”
  男生笑着从桌子上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说,“现在连五点都不到,要去看日出吗?”
  当绊报出时间后,女孩整个人都愣住了,她很少这么早就起床的,怪不得她觉得眼睛睁着生生的疼。
  “哈哈,”看到女孩苦笑不得的表情,男生笑着让她再睡一会,“记得你在我们家的时候,死活不愿意起来,一直都觉得你挺能睡的。”
  “……”
  被异性当着面揭穿某种缺点,女孩的脸尴尬的红了起来,她不自然的摆摆手跑到卫生间洗脸刷牙,似乎要证明她并不是懒孩子。
  知念不知道,绊虽然不赖床,但并不是从小都会这么早就起床,每件事情必有其因,只不过这个原因如果让女孩知道,对她的心灵是一种巨大的打击,那她要背负的就更多了。
  这次海边的约会,让两个人瞬间恢复到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密切的关系,虽然不能经常见面,但他们之间的天然的默契以及信赖,让两个人在一起时几乎不会产生任何摩擦。
  他们真的很少见面,因为没有人会提起来见面的事情,有时候,知念会在周末的傍晚赶到男生家,给他送些做的好吃的,但都是说不了两句话就匆忙离开了,或者是男生偶尔到知念打工的店里来找女孩,女孩周末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肯定会在那里打工。
  这也是在聊天中无意间提到的,原来那次去找她的男生就是绊,知念惊奇的问了一句:“绊,你是天主教徒!”
  被绊摇着头否定了,因为他并没有正式的加入过任何教派。
  “当时为什么不叫我?”
  女孩没有多想就问了出来,男生但笑不语,本来还想说那样子岂不是很难受之类的话的女孩,转念有些理解男生的心情,便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也是通过女孩,绊发现一件让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忍渊的最尊敬的师父,天一,居然是花店的主人。
  第一次在花店见到天一的绊,张口结舌,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最后还是选择了和忍渊一样的叫法:“天一…师父。”
  “天一…师父?”在旁边的知念不解的重复着绊的称呼。
  “你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天一是三个人中最自然的,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似乎都是如此的自然,时间似乎没有能让她不自然的事情。
  “恩…就是我好朋友的老师,他很尊敬天一老师,尊称为师父。”绊挑选着合适的措辞向知念解释。
  “是找知念?还是要帮我和姐姐干活。”从蛋糕店跑过来拿东西的如实看到两个孩子间的气氛,大大咧咧的问。
  “啊,这个…”如果是他人,绊肯定没有什么犹豫的,但是看到忍渊尊敬的师父,尽管没有多接触,他也能够感受的出来,就如同大海般,无法用狭小的内心揣测或者做出回复,会显得很蠢也很傻,“是的,但是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我一定会做的。”
  “哈哈,”如实的笑声很爽快,和她的外表很不相符,“那就干活,有很多活要做呢。”
  “是。”
  所以,绊每次来,都是干活的。
  他和女孩只能在活少的时候沟通一下,而如实常会直接的在旁边教育两个孩子。
  “看看你们两个,干活的时候还能一来二去,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噢!巴不得粘在一起是吧。”
  两个孩子在干活的时候有意无意都会看看对方,笑一笑,刚好被如实逮到,如实直截了当的话语总是会让脸皮薄的女孩一阵难堪。
  “越想抓,越抓不住,越抓不住,越想抓,最后你们就迷失了。”
  两个孩子都安静了。
  “抓到头看看你们能抓到什么,二元对立的世界,不会真的得到什么,得到就等于失去,不要等的直到你们真的很累了,才悟到没有什么是可以从外界真的得到的。”
  如实的话就像宣布某种注定的事实,让两个人心中掀起一片荒凉。
  在只有知念和如实的时候,女孩忍不住问了出来,语气甚至还带着焦急。
  “爱是错的吗?”
  如实回复的语气一反常态,反而有了些天一的感觉,稳重而柔和。
  “知念,你是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女孩奇怪如实为什么这样问,难道这个的答案不可告人吗。
  “那你能放空自己的一切成见,好像一块干净的绢布,听我说吗。”
  知念,你能抛却一切染着,听我说吗?
  天一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是的,当时她不理解该怎么办时,天一特地解释过。
  “就是万般放下,知念,放下,不是逃避,而是自然的面对。譬如声音,当你觉得它吵杂时,你还是得听,而放下,就是让声音穿透你,你听的很清晰,却没有躁扰的感觉,声音就这样从你心中穿过。”
  “万般放下,你的内心纯净的如同清水,如同镜子,没有任何凹凸不平或者震荡,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看到或者感受到事物真实的样子,否则,你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永远都是被你的内心扭曲后的产物,当你放不下的时候,又如何能接受美好的,真实的事物呢。”
  刹那间,女孩装载着各种货物的内心,哗啦啦的空了,东西都被卸掉了,一种自然的澄净感从心尖涌出,知念默默的点点头,听如实想要告诉她的内容。
  “知念,爱没有对错,菩萨又称为觉有情,就是觉悟的有情者,不忘众生,心念众生,纯粹的真实的爱没有错,但是,当爱染杂了私欲,想要占有,想要在一起,想要得到,它就变得混浊,那时候的并不是爱,它变成了欲望。”
  “欲望是为了满足自我而产生的,满足自我的同时,必定产生伤害,一方的得必定注定另一方的失去,没有所谓的得到,得到就注定失去,如同出生就必定要死亡,道理很简单,简单到纯粹而清晰,但是一旦陷进去,就无所顾忌,什么都看不清,盲目的跟着欲望瞎转,悲欢离合,最终连自己死的都不知道。”
  如实讲的东西,对于现在的知念来说,是比较容易理解的,她明白,但是,揭开的明晰的事实会让一直处于欲望梦境中的人无法接受,他们似乎更喜欢辗转于人生,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以及感官心理上的各种刺激,为看不清的事物上演喜怒哀乐忧思恐的剧幕,生生死死,反复不休,因为习惯了种种喜怒哀乐,反而觉得就是人生注定痛苦,以及执着于短暂的不切实的欢乐,这才是“正常的人生”,清净的无上的喜悦,是飘渺的,是不真实的,是虚假的,他们宁愿不断的舔舐伤口,再不断的制造伤口,重复这种日子。
  “那么,所谓在一起,都是不应该的,自寻苦吃吗?”
  “在一起?呵呵,”如实对知念的发问不禁笑了,“你们有分开过吗?”
  如实的一句问话,让知念脑中一闪,就是一瞬间的明晰,很快又变得朦胧起来。
  你们有分开过吗?
  “爱情到底是什么,在一起,结婚,生孩子,满心满眼都是对方?”如实留给了知念一系列的问题,“为了活计争吵,因为对方做的不对而记恨?”
  “你好好想想,世间所谓的爱情和人生中的每一件事,是不是没有什么不同的,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出悲喜剧,在自己的世界中。”
  看着知念许久未有的皱眉表情,如实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女孩会想清楚的,其实孩子们本来就知道,但是理论要应有到实践上,是需要时间的,她只是在旁边,稍稍的给两个孩子起个点化的作用,毕竟困厄自己的是自己,能走出来也是靠自己。
  爱,想要占有,想要得到,想要满足自己,注定要承受失去的苦果,因为这不是爱。
  口口声声说爱别人,实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与感受。
  当想要得到什么的一刻起,就注定了要失去。
  爱,是没有我的,无我的爱,才是真实的爱。
  ————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
  得多,你让我自由。
  ——泰戈尔 《吉檀迦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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