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
南方的战事正打得如火如荼，双方攻城掠地，互有胜负，如今胶着在几个重镇的争夺之中，搅得黎民不安。相比之下，天京以北就显得平静许多。便有人携家带口，向北方逃难而来。
天京城内也是人心惶惶，街头巷末，茶肆酒楼之内，所听所闻，均离不开战乱一事。云暎窃取皇位之事已被传播到民间。众人议论纷纷，有的坚信云暎才是正牌天子，风弥远则是个颠倒是非的乱臣贼子。而有的人则将信将疑，风弥远言之凿凿，有证有据，而宁王云弘则闭门不出。皇家的事本来就喜欢弄得神神秘秘，实难让人分清到底谁是谁非。
此时已然入夏，天气闷热，蝉鸣阵阵，厚厚的层云遮满了整个天空，挡住了星月之光。
夜风起了，一阵阵的吹来，带来丝丝凉意，天空的云翻翻滚滚的随着风向天边涌去。渐有深蓝色的天幕从云后显露出来，如锦缎一般向中天慢慢铺展。本来以为会下雨的，可是这雨竟然未落下来，就这样消散了。
溶溶的月色从云隙间洒落，月色下，池塘内的荷花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一朵朵挨挨挤挤，像是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荷香弥散在整个天地之间。都说荷花香远益清，而站在池塘边的清宁却觉得这荷香浓郁之极，铺天盖地的袭来，将她紧紧的裹胁其中，无由挣脱。
这里是天京城外的桑园，附近的这一片山地都是黄绢的产业，用来种植桑树，养蚕织布。因为地处偏僻，云曦与清宁打算在这里先住上一阵。
这些日子以来，清宁把云曦的焦虑与烦恼都看在眼里。而清宁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即入红尘，又如何轻主脱却。
清宁有时会忍不住的想，如果没有我，他是不是就省心了呢？不用顾虑我，不用想其他，可以全心全意的把自己该做的做完了，然后过他想要过的生活呢？那样的话，不如我走了吧？可是她又实在是舍不得。
不知何时，水清扬踏着漫地的月色，施施然而来，静静的立在清宁身畔。
清宁并未转头，她感觉到了水清扬的气息，有些不知所措。
哥哥是如何找来的呢？难道是黄绢告诉他的吗？他来找我，是要做什么？难道又要让我回到云暎身边吗？清宁心里在暗自猜测，却沉默无言。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水清扬，清宁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清宁，你—”两人默默无言的站了好一会儿，水清扬有些艰难的开口了。
“清宁，你还好吧？你----你还在怨我吗？哥哥对不住你，又让你受苦了。”
清宁微微的摇摇头。说怨他吗？可能有一些。但他毕竟是清宁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肉之亲了，内心深处，清宁其实是想要亲近水清扬的。可是，水清扬却从来未曾给过清宁机会。相认以来，水清扬一直沉浸在他的家国大事当中，也要清宁服从这些大事的安排，这让本来就不会轻易表露内心情感的清宁更加对他望而却步了。
水清扬看着清宁，月光照在她的脸颊上，淡淡的一层光晕，清冷如玉。虽然近在眼前，却似乎又远在天边。一种怜意突然生起，让他心里有些酸楚。回想起上次分别时清宁对他的质问，他觉得自己确是对不起清宁，他对她的要求太多了，却忘了做为一个哥哥来关心妹妹。
“真的那么喜欢云曦吗？虽然皇上并不比他差，对你又那样好，你也放不下他吗？可是，确是真的被你找到了，清宁，我真没想到。”水清扬一直没有想到清宁对云曦会如此的执着，而大家都觉得已经死去的云曦居然真的被清宁给找到了，也实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由得有此感慨，天意弄人。
他本以为，云暎的才貌并不输于云曦，身家又远在云曦之上。清宁与他相处久了，会渐渐转变心意的吧。却未曾料到，在听到云曦遇难的时候，清宁会如此绝然而去，去进行那了然无望的寻觅。世人所看重的权势富贵，九五之尊云暎的柔情一片，在清宁的眼里，居然一文不值。
而水清扬自己呢，他似乎正相反，他从来都是把所谓的家国大义放在第一的。一直认为自己是爱妻子柳如絮的，可是在知道风弥远才是他的仇人的时候，只因为柳如絮是已故风夫人的远房表亲，便将柳如絮送走了，他不想再与她再朝夕相处。他们兄妹两个的不同之处，何止是一星半点。
沉默又笼罩在了他们的周围。夜色渐深，远山如黛，就在水清扬以为清宁再也不会与他说话了的时候，清宁居然开口了。
“我一个人在去日洞住了那么久，花儿开了，树叶绿了，花儿又谢了，树叶又落了。一年又一年，久到我都不知道还有时间这回事情。那时候，我经常站在云水潭边，看着水中自已的影子发呆，我想，水里面的影子是谁呢，是我吗？我又是谁呢？我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清宁声音在夜色里中显得凄清，语调虽是幽淡的，却让水清扬一点点的纠结起来。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其实，他有些怕我，他把我当成了妖怪，以为我会吃人。”说着，清宁微笑起来，“可是，虽然他害怕，但还是朝着我笑，跟我说话，那么温暖，就象春风一样，又像是一根柔软之极的羽毛轻轻的拂过我的心上，拂得我的心里痒痒的，酸酸的。那时，他就已经在我的心里了吧。”
“我偷偷的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在山林里四处乱走。晚上，他睡着的时候，我就靠近了偷偷的看他。看他长着黑黑的眉，长长的眼睫，高高的鼻子。他的嘴巴周围还会长出硬硬的胡子，就像我模糊的记得，有那样一个人，用胡子扎我的脸，痒痒的，有些痛。那么多年了，我第一次再看到跟我一样的人。那时候，我连怎么说话都快要忘记了。后来，我把他带到了去日洞。他教我说话，教我看书，告诉我许多我一直不明白的事情，还帮我解了赤炎花的毒。我想，他一定是上天赐给我的，上天看我太孤单了，就把他送到了我的面前。我就知道他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果然，我找到他了。
那时候，我吹笛给他听，跳舞给他看，把我最喜欢的东西给他，带他到有趣的地方玩。我要让他喜欢我，让他留在我的身边一直陪我。所以，哥哥，我的心思早就全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再也无法分给其他人了，别的人对我再好，就算比他对我好一万倍也没有用。”
“除非他厌烦我了，不要我了。否则，我不可能离开他。离开他，我不知道自己还怎么活下去。世上有这么多的人，可是只有一个云曦。你是我的亲生哥哥，我也会想念你，想念小枳和别的人。可是，我却只害怕和他分离。
对你们所谓的家国大义，我虽然大致明白，也了解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我真的不想管。你说我自私也罢，说我不懂事也行。什么父母之仇，什么家国之恨，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为什么一定要念念不忘，让自己心里难过。哥哥，如果你没法忘记，那么，就痛痛快快的去杀了风弥远吧，为什么非要学什么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费尽心力的让他遗臭万年。反正他死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遗臭万年，或是流芳百世，于他又有何干？”
水清扬没有想到清宁会跟他说这么多话，可是，他明白了，他永远也不可能要求清宁同他一样。清宁的想法或许太过海阔天空，也或许如清宁所说才是对的。但这种单纯却只能让他心生羡慕，可望而不可及。他所经历的一切，让他永远也无法轻易放下仇恨，这些年来，那仇恨像毒蛇一样盘距在心里，时不时的咬上他一口，让他寝食难安。清宁虽然是他的妹妹，与他有着同样的恩仇，却自幼便隔绝人世，又如何能感同身受？
水清扬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望向荷塘。风徐徐吹来，荷香袭人。如此夜色如水，水清扬却只觉得心乱如麻，他得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
有脚步声渐渐行近，水清扬低声道：“清宁，你好好保重自己，我先去了。”
水清扬的身影在月色下如御风而行，宛若谪仙，却又似带着无边的落寞渐行渐远，宽大的袍袖渐渐隐入了夜色之中，清宁也不由得满心凄楚。
“清宁妹妹，哪里找不见你，却躲在这儿。刚才听到说话声，才找过来。那人呢？是哪一个？难道怕我不成，见我来了，就走了。”蔺雪仙从清宁身后的花丛中走过来，笑道。
清宁转过身来，她这些日子一直不大敢见到蔺雪仙，一想起云曄的所作所为，而云曦又不让她说出来，清宁便有些羞愧，仿佛对不起蔺雪仙的是她自己。
“如仙姐姐，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喝酒了？”
见清宁并不说刚刚说话的人是谁，蔺雪仙便也不再多问，依旧笑道：“让那些臭男人自己喝吧，我来陪你，看我将酒都带来了。想当初我们第一次相识便一起痛饮，还害得妹妹差点出事。之后有好久没再那般尽性了。如今妹妹找到了公子，都不大理我，今日难得如此良夜，我们找个地方再好好的喝上几杯。”蔺雪仙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果然托着一大坛酒，笑吟吟的看着清宁。
清宁笑道：“好啊，今日我们一醉方休。”接过蔺雪仙手中的食盒，两人迤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