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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工作队的人来找过她,要她控诉麻五的罪行。
  王引兰说:“人已经死了,怎么就连死人也放不过!”
  工作队的人说:“不可以不去,也不是放不放的问题,是讲明道理的问题,也是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问题,你要找到这个原因的病根所在,找到了才知道什么叫剥削、什么叫压迫。比如你以前在李府做丫头,就是剥削者剥夺了你的生存自由和劳动自由,后来到了窑庄等于是吃了二遍苦,受了二茬罪。你目前社会成分不好,应该尽快觉悟,就说不为了你自己吧,也要为你的闺女想想,也该帮她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你想怀揣一本变天账吗?麻五连钥匙都舍不得给你,在他心中你是啥还不明白?”
  王引兰说:“是啥我知道,说句爽利话吧,非要去?”
  “非要去!”
  王引兰说:“去。”
  吃过后晌饭,王引兰拉了新生穿过羊窑去接受批判。新生吵着要王引兰打灯笼,王引兰说:“打一回灯笼,一个鸡蛋就没了,如今比不得从前了,要学你爹懂得东西中用。”新生说:“东西再中用也是要给人家分的。”王引兰想了想,是啊,又一想觉得不对,现在还是不能打灯笼,因为没有进项。“娘不活今天了你还要活明天哩。”
  天漆黑得像锅底,新生害怕不敢走,为了壮胆王引兰哼起一首歌:青石板,板石钉,青石板上钉银钉,银钉亮晶晶,满天闪星星……娘俩一牵一扯提了心走到窑庄诉苦会的高台上。地上坐着窑庄的男女老幼,一个个神情激昂,窑庄也不过就二三十户人家。听到铁孩在控诉两张羊皮把自己卖给了麻五,王引兰来不及思考铁孩说的话就听到有人指点:看,麻五烧木炭的小老婆来了。
  窑庄人看到麻五小老婆站到高台上用方言诉苦,声泪俱下的诉说带有一种本地没有的韵律,工作队从她脸色中发现不对劲,她在给麻五评功摆好哩,急忙叫她匆匆下台去。
  王引兰一边走一边骂了句故乡口语:“他没有罪,我翻你妈的事,我宁愿受二茬——”想不起受二茬什么了,就被农会的人拥出了会场。
  由于复杂而麻烦的背景原因,工作队不再找王引兰诉苦。王引兰在老窑内静静地守着时光,用残余的生命活着。
  以往的日子幻影一样消失了。王引兰忍不住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梦,一个神思恍惚状态下的白日梦。想麻五一定是躲起来了,心被掏得空空的也想不出麻五究竟躲到哪里了。柔和如洗的阳光依旧穿过窗户照进窑内,空气中传来种种隐秘而嘈杂的、难以捕捉的声音,好似一种细碎而绵长的声息,犹如一种絮语,营营嗡嗡,在这些嘈杂声中,一切变得更为寂静,寂静得使王引兰心头沉重,一种生命不知何所依归的强烈的郁闷的沉重。有人来给王引兰提亲,是离窑庄五十多里地的六里堡光棍李三有,社会成分下中农。来人说:“一个婆娘带着孩子,没有男人搭伙,日子过得紧巴巴不说,春种秋收寡妇家别人谁敢来帮忙?再说了,社会成分又不好,总是问题啊。”王引兰感到有满腹懊恼和不快,媒人的话让她心里怔忡不安。她说:“思忖思忖再说吧。”
  媒人走后,心里一酸,投到炕上,抱着被子哭了一场。人没了,但日子因了闺女还得往下过,是啊,明年的春种秋收靠谁?只怕要赚窑庄女人的骂。小时候女人活娘,长大了活男人。如今娘和男人都没了。王引兰身上感到了凉意,有小风儿沿着脊梁沟吹。
  夜晚降临时,坐在窗外的条石上看山,远山葱郁的树木形成一团一团的黑影,王引兰生出了一种自怜自惜又搀杂着几分疼痛的情绪。路在哪里,该向何方?日子已经像饴糖似的融化了,粘成了一团糊糊。向前、向后、拐弯等等都失去了意义。
  王引兰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来人说:“睡了吗?”
  听声音是铁孩。
  铁孩怀里抱了一捆辫好的艾草,近了说:“防蚊虫咬,睡前熏一熏。”王引兰正准备让他进窑,想起了麻五。麻五待他不薄,怎么就不能看好麻五,让人给坠了秤砣!这么一想王引兰腻歪得就不想动了。铁孩一看没有让他进窑的意思,放下艾草说:“听说你要嫁人了?”王引兰抬起头看了一眼铁孩,撂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要不是我能嫁人?”说完此话,突然觉得有一种耗尽生命天光的难过。铁孩说:“社会成分不好,要找也该找一个社会成分好的。就不能守麻叔三年?”王引兰想,你算啥,来张扬我。到底没说出来,提起窑前的马桶扭身走进了窑洞。隔着窗户铁孩说:“走了,啊?”
  王引兰听出那一声“啊”有想让她叫他转回的意思,可她就是不想叫,要你啊个够,不是日能得很吗?翻身了嘛!
  听到铁孩脚步声远去,才镇定了一下情绪坐到炕上。突然觉得倦怠得很,好像有无边的幽暗在等着,把身子贴牢墙根就这么靠着,内心的愁烦似乎才有了一丝儿喘息。是什么原因使她的命在途中转了个弯,弯成了这样一个结局?窑外有风掀起落叶,一阵沙响。落叶提示着节气的变化,王引兰吹灭灯,感觉夜光微移,却找不来睡意。王引兰决定嫁人。路想了很多,却是路路不通,能够走通的只有一条:改嫁。找一个靠背和新生活下去。
  出嫁之前王引兰要媒人叫来李三有,她有话要说。
  李三有是一个个子很高的人,比王引兰要高出一头还多。长得又黑又瘦,微微驼背,穿了黑夹袄黑夹裤。李三有低头迈进窑洞时,王引兰坐在炕上纳鞋底,感觉就像似有一堵墙倒了过来。王引兰指了指对面的炕要他坐下。李三有说:“不瞒你,咱是旧社会家穷,娶不起媳妇耽搁了,今年四十六,会木匠,大是大了点,和麻五比还是小。和我搭伙过,说不上享福也不会让你受很大的罪。”
  王引兰说:“既然说开了,我也就明人不做暗事,人是嫁过去了,到末了我是要回来窑庄和麻五合葬的。人总得懂个情义吧,麻五死时不明不白,怕也听说了吧?”王引兰抬起头看了李三有一眼,然后用嘴滤了滤麻绳。
  李三有说:“嗯,听说了几句,大形势嘛。”
  王引兰咧了咧嘴没有出声。
  李三有说:“是不是要择个日子过去?”
  王引兰说:“选日子,那倒不必,我要过去是要带了棺材过去的,最好等天黑透。”
  王引兰说起棺材的事底气很足。在当时,活着有棺材的人那是很了不得的。
  因为窑内光线暗,现在才看到窑掌深处躺着一口棺材。李三有走过去看见棺材盖的沿上雕了镂空花饰,很贵气。
  一时找不到要说什么,脸上就挂出了一个光棍汉经常有的忧虑和黯淡神色。
  王引兰穿了月白水蓝夹袄,耳朵上戴着滴水绿玉耳坠,三十岁的人了,居然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透着傍晚的天光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纳鞋的手势划出一道亮影。李三有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仙女。
  李三有不自觉地说了一句:“都依你。”
  两天之后王引兰和新生带了棺材被李三有用一架马车拉走了。
  那时候,黄昏降临,老槐的花香弥漫滋溢,香味和紫莹莹的暮色一起笼罩了整个村子,窑庄人在这香味里翕张着鼻孔,一个个神情亢奋。青蛙在河沟里聒噪,窑庄人看到了一辆马车穿过暮色走来,马车像小山一样昂着苍白的头,那个景致很动人。窑庄人的眼睛一刹那在腻香的黄昏里迟疑了很久,听着马脖子下的铃铛,叮当,叮当,叮当,远去了。
  那时候,铁孩正在羊窑给羊接生,脸上浮着一层汗,马灯的光晕弥漫过来一股潮乎乎的煤油味,母羊下身不时涌出绯红的胰沫。有人走进羊窑说:“麻五小老婆带了棺材嫁人了。”铁孩抬起头瞪着来人说:“谁说的?”来人说:“我亲眼看见的,六里堡的李三有赶着马车,那小子像杆子一样真他妈好命相。”铁孩说:“有这么快?怎么也该给麻五守三年孝。”来人说:“她能夹得住!”说完觉得自己这句话很有意思就笑了起来。铁孩说:“笑个鸟!你来看着我出去泻尿。”
  这时候是月中,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上,山野里淡蓝色的热气在亮光里升腾,看羊狗在羊窑外卧着,听到铁孩走出羊窑它摇着尾巴跑过来,铁孩一脚踢过去,嘴里骂了一句:“我操你祖宗!”狗叫了一声,摇着尾巴躲到了一边。四野里响起鸟飞起的声音,铁孩突然不想尿了,一屁股坐到羊窑外的地上,觉得心上有一股热热的东西一下流走了。
  羊窑内传来羊羔落生的叫声:“咩——咩——”
  远去的马蹄声像月影下弹拨出的琴声,漫漫泛泛,王引兰带着棺材绕着山脊隐没了。
  八
  李三有住了两间土坯房子,院子很大,不像麻五的四合院严紧。屋子里几乎没有摆设,一盘火炕,看上去空空荡荡。李三有叫人把棺材抬到屋里南墙角。打发走来人,安顿新生睡下,王引兰开始拾掇小东碎西。一时有点不好意思的李三有远远坐到了棺材盖上。李三有说:“土改分了些东西,趁夜间无人,都隔墙扔回去了。再穷也不能要人家的东西。”
  隔了一会儿又说:“六里堡的地主要比你原先的家富裕,听说你原先的家也就是比别人多几亩地,人还是靠土地养,我们堡地主不光有地出租,在城里还开了商号,家里很是气派的,还有枪。”
  王引兰说:“人哪里去了?”
  李三有说:“人家算是开明地主,有一个孩子在城里得到了消息,不等土地改革就把商号和土地退了,跟孩子到城里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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