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终于放下笛子,微微欠身抬眼看向我,衣襟上荏弱落红愀然飘落,那一双清眸如深谷幽潭,漆黑明亮,只映着一个小小的我,笑意盎然。
  “骗你的!”我回身灿烂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递过去,“你看,我给你找来了‘不死青果’,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以后你又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你说过的,要带我去见那个神秘的问君楼主,还要带我游历天下!”
  他却没有接过盒子,只是静静地凝眸相望,黑山白水中流动着莫大的怜惜与哀伤。
  我有些急了,慌忙解释道:“我本来是想去蓬莱岛上找‘神芝仙草’的,可是那儿太远,我又不知道路,就只好去员丘山找来了‘不死青果’。你放心,这个一样也能起死回生,治好你的病。”
  “小笺……”依柔姐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十分焦急。
  我侧首笑道:“依柔姐姐,你来得正好,这‘不死青果’不能直接吃,需要配药熬制,有位大夫给了我药方——”
  “小笺,你醒醒……”依柔打断我的话,抖着手紧抓住我的肩,不停摇晃,“公子他……他已经不在了……”
  我怔了怔,随即又笑道:“依柔姐姐,你又在骗我了,你以前可从来不这样的。”
  “小笺,你别这样,公子他真的已经去了。”她哽咽着,连眼圈都红了。
  “嘘——你再乱说,我和公子都会生气的。”我笑着回过头去,却忽然如遭雷击,脑中一片嗡然——白衣,黑发,紫笛,全都消失不见,只余一座坟茔,孤零零地晃得我心下沁出一丝丝的血。
  “你醒醒啊小笺,都三年了,你还没忘记吗?”依柔姐姐一把抱住我,泪如雨下,“公子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伤心的。”
  身上某一处似乎被掏空了,连疼痛都感觉不到,无泪无伤。我挣开她,向前两步,木然抚上那冰冷的石碑。
  天涯随君,不离不弃,原是空语。
  药盒落地,我重重跌坐在地,倚住石碑,喃喃道:“还是晚了吗?你怎么就不能等等呢?”
  可是,怎么会晚呢?你明明答应要等我拿药回来的,你向来重诺,,怎么会食言?
  仿佛有针挑动了脑中筋脉,疼痛点点滋生,许多零碎纷杂的画面不停晃荡撕扯着,我觉得整个人都乱了——
  “丫头,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要是你不见了,我就去找你,就算走遍千山万水我也要找到你!”
  ……
  有风吹过来,带着桃花朵儿,神思稍稍清醒了些——不对,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不会的……一定是他们又在骗我,不想让我见你,多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成全我们?
  不过没关系,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找到你!
  暗暗定住心神,拽紧药盒,缓缓起身,对一脸凄怆担忧的依柔姐姐道:“没事了,我们走吧,去芸姨那边看看。”
  依柔瞪大眼,愣了许久才跟上来。
  淡紫绣罗裳,内里素色湘绮裙,藤纹宽袖,轻纱外披,腰间浅色绾带盈盈一系,我再梳上灵动清爽的柳丝髻,别一支白玉簪,满意地朝谢家正府走去。我爱的,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儿,我自然不能折了他半分颜面,更不能在他们面前输了底气。
  穿过假山,绕过碧湖,凭借记忆兜兜转转地行着,九曲回廊上,迎面走来一位锦衣公子,身形颀长,步履轻快,近了越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风流温雅之气。
  他看见我,骤然顿住脚步,露出极其惊愕的神情:“小笺?你……回来了?”
  “二公子好。”我并未施礼,笑得冷淡而疏离。
  他有些激动,走过来欲拽我的衣袖,被我轻轻避开了,他尴尬地笑笑:“回来就好,你这一走就是三年,我们都很担心——”
  一道红影忽然出现在一旁的拐角处,是位容颜俏丽、华贵流艳的女子,她看见我们俩,先是一惊,随后露出狐疑的神色,看了看谢卓,又瞅了瞅我,笑得有些虚假:“哟!碧姑娘竟然活着回来了,还真是出人意料呀!”
  记忆清晰了些,娇俏妩媚,嘴下最不饶人,她是城南杜家小姐杜砚妍。
  我冲谢卓勾出一抹不咸不淡的笑容:“听说你们已经成亲了,我还真是失礼,没赶得及回来喝杯喜酒。”
  杜砚妍掩嘴一笑:“怎么敢劳烦碧姑娘?你可是长安城内的大名人,我们只求过几天安生日子,不敢高攀!可是呀,你这一回来,谢府只怕又该鸡犬不宁了。”
  好毒的一张嘴!我不由一阵头疼——都是多久以前的梁子了,犯得着一见面就冷嘲热讽、咄咄逼人吗?少年风流,果然害人不浅!
  谢卓的脸色更加难看,沉声道:“你少说两句!”
  “你们现在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宁,我很忙,就不再火上添油了。”我指桑骂槐地丢出一句,笑盈盈绕过他二人,施施然往前走去,。
  之后,去拜过了王芸,也就是谢卓的生母。她本来只是谢伯伯的一个妾室,流觞的生母早逝,谢伯伯生前虽未将她扶正,但终究管不了死后之事,只能任她独揽所有大权。她对我的态度依旧冷冷淡淡,隔着金黄色的帘幔,懒懒地应了两声,甚至比三年前还要不堪,我想若不是顾及谢伯伯临终前的交待,她估计连门都不让我进。
  寄人篱下,总归是输了几分底气。
  也罢,反正这几年,我心心念念的,也只有那个人和他的那处小院。只是,真的很对不起谢伯伯,难为他抚育我这么多年,我却都没能赶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长安朗月灯前事(上)
  【揽这一夜长安明月给你,你可能快乐一些?】
  飞盖妨花,夜市如昼。
  长安古街上,花灯十里,一盏一盏绘着清雅小画,闪烁玲珑,晕出一世璀璨。
  我流连在这一片灯火迷离繁华三千中,似乎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方。盈盈光彩流转过来,如月华一般,恍惚了容颜。
  依柔姐姐说今晚长安街上有花灯会,我为了让她相信我已心境清明,不会抑郁成疾,遂自告奋勇单独出来赏赏这十里花灯。
  虽然我已经人老珠黄,早过了那花前月下、怦然心动的纯情年纪,不能如依柔姐姐所期盼的那样遇上桃花,但还是可以欣赏一下无数才子佳人相遇相配、鸳鸯成双的动人情景,聊以□的。
  游游走走许久,不得不叹:这样美的灯海,果然是结缘相会的圣地,月老该是何等的欣慰啊!
  这不,那边刚走了一对携手璧人,这边一位少年公子又撞上了红衫小姐的雅致花灯。
  我看着看着,竟也产生了桃花灼灼的感觉,委实有些不合时宜!
  忽然,一丝熟悉的味道逸过来,盈盈灯火中,似有一袭白衣飘然而过,如酒一般,动人心旌。
  “流觞……”一瞬间,心绪迷离,循着些许踪迹,怔怔地追过去,惊动万千灯影。
  不顾众人惊愕的神情,拨开重重花灯,终于抓住那片雪白衣襟,“流觞……”
  白衣如雪的少年缓缓回头,却不是梦里的温润容颜,我看着眼前这张朗月清风般的脸,在确定自己没有做梦也没有见鬼后,毫无水准和形象地大叫了一声:“啊——”
  路人纷纷驻足,投来蕴着各式各样含义的目光,而那翩翩少年却闪着黑眸,满是戏谑地笑道:“阿萱,我们不过四个月未见,你用不着这么兴奋和激动吧?”
  我立刻如触毒蛇般甩开他的衣襟,猛地退后两步,抖着手指向他,连言辞都混乱起来:“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他提过一盏花灯,笑意朗朗地走近,将灯高高举起,似是想看清我的眉目。我们之间只隔了这一盏灯的距离,咫尺相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映在彼此眼中,连气息都隐隐可闻。
  “我其实是来……”他笑着轻声开口,语声温暖,盈盈灯光映着他漆黑如墨、清亮如星的双眸,令人蓦地心花葳蕤,“绝对不是来找你的!”他向后一仰,笑声中戏谑之意更重。
  我掩去那一丝尴尬,瞪了他一眼:“死性不改!”
  他却并不计较,依旧笑嘻嘻地道:“不是早跟你说了,我娘觉得我的行医经验太少,让我游历四方,济世救人,增些见识。”
  我撇撇嘴,嘀咕道:“去哪儿不好,非要跑长安来!”
  他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摆出那半真半假的笑容,“因为长安美人多呀!”
  我在心底暗暗冷哼一声,却不敢表露出太多不满,毕竟我欠着他不少的医药费,还弄丢了他的家传宝剑。
  我们就这样“寒暄”了好一阵,最终我本着不能得罪债主的良善之心,在认为他长得还算对得住天地明月万物众生的前提下,勉为其难答应陪他共游花灯夜市。
  忘了介绍,此刻走在身旁的这个家伙,叫风莫醉,我曾不止一次抱着视死如归的精神研究过这个名字的含义,却始终没有结果。每次问他,他也是臭臭地摆了一张冷脸给我。
  至于我和他的相识,估计是天上司命星君闲来无事,为了给我悲惨的人生再添上浓重而滑稽的一笔,错手挥就。当然,也不排除其醉酒神志不清的可能。
  一切起于大约三年前,那时我已在去蓬莱岛找寻神芝仙草的路上,正吃力地翻越着一座看似不太险峻的小山。但是,惨痛的经历告诉我,山不可貌相,人不可斗量。我先是很不幸地被不知名的“异兽”追赶,滚落山沟,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又被毒荆刺伤。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