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未等我辩解完,这家伙就猛地拔高音调,打断了我的话,我被震得一抖,面前弱不禁风的少女更是晃了晃身子,摇摇欲倒。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揽住,“为夫说过多少次了,绝不会嫌弃你人老珠黄,你既嫁了我,我就会倾尽所有,呵护你一生。”
  这样温软轻细的语调,含情脉脉的目光,让我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多么恶俗而老套的场景啊!耳畔忽地一阵酥痒温热,是他贴着我的耳垂低低又道:“你会为你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声音小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而他又含着笑,可想而知,在外人看来,我们此刻的姿势有多么的暧昧。
  果然,黄衫少女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秀目中隐隐噙了泪,贝齿轻轻咬着唇,仿佛在极力隐忍。
  天地明鉴,我真的很想愤然推开这个混蛋,然后重重地扇他一巴掌,把他打到眼冒金星日月无光。可是,我不能。此人实在是太阴险太恶毒了,居然趁我不备,以银针封住了我两处穴道,令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他虽然武功和医术都不怎么样,差了他那美貌娘亲一大截,可偏偏这一手银针扎穴的功夫却是炉火纯青,一扎一个准!本人已经不止一次栽在他手里了。
  此刻,我只能不停地眨着眼,露出极其无辜的眼神,以示清白。
  可风莫醉实在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依旧温文有礼地对那少女笑道:“姑娘莫怪,内子她曾受过很大的刺激,脑子有些不正常,所以常常做出一些古怪的举动。”
  你才不正常呢!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正常!我斜眼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少女却已不堪忍受,哽咽着丢下一句什么话,转身踉跄离开。
  我闭了眼,在心底喟然长叹:好一朵纯真无邪的娇花,就这样被摧残伤害了!老天若是清醒,就该一个雷霆,把某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然而,大多数时候,老天爷都处于沉睡状态,听不到我们这些良善之人的呼唤。
  于是,乌云继续飘来荡去。
  风莫醉也依旧保持着他那不痛不痒的笑容,半抱了我往一旁缓缓而行。更可恶的是,他居然越靠越近,低头将唇挨在我的颈侧,稍稍一动就能碰着。
  “阿萱,大家都在看你呢!”他极暧昧地说着,灼热的气息拂在颈上,逸入衣襟,我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烧,估计已是一片通红。此刻的他活脱脱就是一副戏惯风月的登徒浪子模样,亏我还那么天真地把他当成少不更事的小弟,想着以姐姐的身份大发善心替他物色一门好亲事……
  有路人摇头叹息:“世风日下……”
  “知道错了吗?”温软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抿着嘴,急忙十分狗腿地不停眨眼。
  他终于解了我的穴道,轻笑着闪开几步。
  “无耻!”我气得不行,扬手就欲扇过去,可是一看到他手中仍旧闪光的银针,心霎时变得拔凉拔凉,手也软了,重重地垂下。
  原谅我如此没有骨气,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真的不想死,流觞还在等着我去找他,我不能把生死置之度外。
  风莫醉对我的反应表现出极度的不屑:“这么紧张干什么?放心,就你这姿色,没几个人会感兴趣。”
  我谨记流觞“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教诲,忍住一拳揍过去的冲动,冷哼一声,转身便走,边走还边琢磨着要用怎样毒辣高深的语言对付他,才能挽回一点面子。
  而他,似是呆了半晌才匆匆跟过来,静静的也不言语,很是反常。我只顾着琢磨,自然并未在意,我们就这样难得安然宁和地缓缓而行。
  如水的月华流下来,织就一层浅淡纱衣。
  “阿萱,真生气了?”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中带了一丝罕见的怯意。
  本来真不想再搭理他,可又怕惹毛了这位大债主,他一怒之下逼债就不妙了。我虽然已经回到了谢家,但现在一点流觞的行踪都没找到,哪还有工夫应付这些?于是,丢了个白眼过去,算是给他个台阶下,“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心?”他冷哼一声,十分不悦,“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有什么好心?”
  “没看出来?你弄出这么多花样不就是想让我帮你牵线搭桥吗?”我豁地顿住脚,回头怒道,“那个姑娘哪里不好了?眉清目秀,温婉有礼,要模样有模样,要涵养有涵养,你用得着这样羞辱人家?”
  他敛了朗朗之气,冷冷吐出几个字:“自作聪明!”
  “你——”我刚要发火,忽然越过他的肩,看到了那一街玲珑灯火,明明灭灭,盈盈流转,溢散着梦般的气韵,繁华三千,就这样汩入了眸中。
  微仰头,明月静好,素华如雪,抑住了所有躁动不安。
  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
  突然又想起那个温润如玉、笑如流觞的男子,今晚,若是他在,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雅致如他,会不会轻执墨笔,为我题一盏花灯?待到灯火阑珊之时,他会不会牵着我的手,笑言一句:之汝于归,宜吾家室?明月落花幽幽的天地里,又会不会有紫笛和一曲长安轻歌?
  倦怠和伤痛之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脑中一片混沌,我无力亦无心再闹,遂对眼前未经离丧的无忧少年淡淡笑道:“很晚了,再不回去,我夫君该担忧了。”
  他的脸色骤然大变,声音中也似乎有了一丝颤意:“你有夫君?”
  “当然,要不我不辞万里找那不死青果是为了谁?”我有些诧异他的反应,但并未深究,混混沌沌转身离开。
  很多时候,这人生,难得糊涂,过分的清醒和真实,会让人痛不欲生。
  我走了十五步。
  十五步之后,不知为何,竟忍不住回了头。漾漾流光、幢幢灯影中,朗朗少年怔然独立,白衣落落。那一瞬,向来明媚如三月春光的他,似乎也逸出了浓浓的哀伤。
  人间总不少离伤,只是怀抱不同,或许他也有属于自己的伤心之事,不能为外人倾诉。
  ☆、杏花沽酒寄离愁
  【你真的能找到我吗?】
  推开门,落红飘零。
  纷花细雨中,白衣黑发的温润公子卓然而立,仿佛远离尘世的仙人。
  芳香馝馞,妍雾氤氲,一切恍如清梦,我怔了怔,颤声道:“流觞?”
  光影迷朦,温润公子缓缓回头,微微皱眉:“怎么这么晚才回?知不知道我会担心?”
  我不敢去抱他,怕幻影成空。
  “还不过来?”语声稍稍缓和,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向我。
  月华下,指尖流溢出醉人的光彩,仿佛随水而来的流觞。
  我颤颤地抬起手,滑到他手心,像一个迷途的小孩。
  暖意。
  如三月春阳般的暖意笼上指间,慢慢地逸入骨内,消去了所有迷惘不安。
  又想起年少的时候,一个人孤独地望着月,曾臆想过的一个无限美好的画面——能有一个人在潋潋阳光下或盈盈月华中,笑着向我伸出手,扶我一世安稳。
  “很冷吗?怎么在发抖?”他将我拉到身侧,隔着垂散的青丝温柔地抚着我的背。
  我摇摇头,捏了捏他的脸,傻傻道:“我是被你吓到了,我怕——你又不是你,该怎么办呢?”
  “傻丫头!我怎么会不是我?”他伸出莹白的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在我额上轻轻印下一吻,“你是不是出门太久,都把我给忘了?”
  “对呀,就是把你忘了!”看着他带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我不由仰脸赌气道,可人却死死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肩窝,呼吸着那份久违的熟悉清香,“谁让你现在才出来见我!”
  流觞听到我闷闷的声音,低低地笑起来,“我去了一个秘密的地方,想看看你能不能找得到,可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你这个笨丫头!就只好自己回来了。”
  我不服气地辩解道:“要是再多几天时间,我肯定就能找到了!”说完又急忙补充道:“不过,你既然已经回来,就不许再躲起来了!”想起他的病,我不由担心起来,“你的身子怎么样了?依柔姐姐有没有按我的方子给你熬药?”
  “没有,我只想喝你亲手熬的药。”他静静地注视着我,眸中盛满笑意。
  我咧嘴笑了,转身欲往前冲,“我马上就去——”
  手被流觞拉住,他皱眉看着我:“这么晚了,你就不知道心疼一下自己?又不急在这一时!”
  我乐呵呵地抱住他的胳膊,“那好,你不许再丢下我!”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牵着我的手,朝院内走去,“我们回去吧。”
  我牵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仿佛此生此世都是会这样静好,再不会有灾难扑过来。明月开始沉下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到了门口,他撩了撩我的发,温声道:“丫头,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我拽住他的手,看着那张如明月美玉般的脸,经不住诱惑,撒娇道:“不要走,你陪着我好不好?”
  他露出揶揄的笑容,抵住我的额,道:“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我用力抱住他,轻声道:“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是的,这三年,我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身畔都不见他宽厚的身影,感受不到他的温暖气息,生命是那样空荡,只剩下恐慌和无助。
  “傻丫头,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能安心?”他抚着我的背,轻声叹息,“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最后,他终究还是顺了我的意,拥我入眠,那样温暖宽厚的怀抱,仿佛春光中一树桃花,在心底酿出香醇的美酒,让人迷醉,不愿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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