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拂开两块山石间的藤萝,示意风莫醉随我进去。
  一张石桌,一壶清酒,白玉瓷杯,还有一樽明月。
  熟悉的场景,只是相伴之人,已非旧时的那一个。
  两侧是雅致的花丛,种着各色的花儿,我依稀还记得,有蓝紫的翠雀,绯红的芍药,素白的君子兰,浅黄的含笑,绛色的牡丹……只是如今却是一片凌乱,看不出多少繁盛的景象——这儿离前院太远,又人迹罕至,依柔姐姐一个人顾及不过来,自然就荒废了。
  石桌前方是一方清池,粼粼的池水摇荡着细碎的亮光,如璀璨星河一般。
  “这水是活的?”风莫醉走近一看,微微愕然道。
  我点点头:“听流觞说是从不远处的一座山上引下来的,水常年清冷,尤其在夏日,是再凉爽不过了。”
  “由奢入俭难,想不到曾经流连于风花雪月歌舞升平中的你,居然能忍受那么多极苦,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去寻一株传说中的神草。”
  我一听他这话,心里“叭”地开花了,喜滋滋地道:“这就是所谓的能屈能伸,吃苦享乐两不误啊!怎么样,是不是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无法言喻?”
  可其实我想说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流觞不在身边,没了全心爱我护我的那个人,还怎么风花雪月,歌舞无忧?他说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足够幸运地安然到老,尘世中总有那么一些人,零如落花,漂如浮萍,在凄风冷雨里挣扎,所以,若有一天痛失所爱所倚,要懂得更坚强地走下去,这样,爱你的人才能放心。他还说,笺笺,以后无论有多不堪,失去了什么,你都要坚强,要怀有一颗乐天爱人的良善之心,切不可沉迷仇恨之中,束缚一生。
  我知道,他是怕我重蹈年少时的覆辙,一味执拗于家仇恩怨,行差踏错,再难回头。
  那么,流觞,我现在这个样子,有没有辜负你呢?
  “不知所谓!”风莫醉又恢复了本色,毫不留情地鄙夷道。
  我不理他,继续道:“你知不知道东街有个‘落意居’?那一番盛景,那里才真称得上是风流绮丽——”
  “这就是你给我备的酒?”他忽然打断我,径直坐到桌边,十分不客气地斟了一杯。
  我本想夺过酒壶大肆讥讽一番,可一想到待会要有求于他,就不禁泄了气,挤出万般谄媚的笑容:“三十年的‘竹叶青’,怎么样,还不错吧?”
  “勉强可以接受,”风莫醉厚着脸皮抿了抿嘴,一副大爷模样,“说吧,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我觉得就这样切入正题未免太露骨也太小人了些,有失我谢家大夫人的身份,遂不停眨着眼作阿斗般的白痴状。
  他白了我一眼,嗤笑道:“阿萱,我们认识多久了?”
  我愣住,傻傻地掰了掰手指:“两年零七个月。”
  “那你觉得,过了这么久,我还能不清楚你肚子里那些小心思?若无事相求,估计我现在已经被你一巴掌扇到爪哇国去了!”
  虽然是事实,也不用说得这么明显吧?我不由抚额暗叹,某人还真真只会做些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残忍事!罢了,我也不屑为你装出这花前月下温柔娴淑的大家闺秀样,没得白白酸掉老身几颗牙!
  “既然风公子这么有自知之明,那我就不再拐弯抹角了。”我豪情万丈地从他手中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其实,咳咳……”本来想炫耀一下自己“横扫千军”的酒量的,可是没想到操之过急,呛了个面红耳赤,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风莫醉闪着清亮的眸子盯着我,脸上隐忍着笑意,却似乎又夹杂着怒气,我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十分心虚地递还给他,干笑不止,“这个……不好意思,拿错杯子了!”
  就在我脸笑得有些抽筋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捏住了我的手腕,微微皱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我给你开的药,都按时吃了?”他抬眼望着我,语气有些不悦。
  我反应过来,急忙如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吃了吃了!”
  我敢不吃吗?反抗越大,后果越严重,更何况这次还有一个小筑死心塌地地充当帮凶!果然男色当前,祸国殃民!
  他松开手,神色缓和许多,“上次分开时就告诉过你,不要逞强赶路,你以为那些伤那么容易就好彻底了?本来气血就不足,还成日四处瞎折腾,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撇撇嘴,低声道:“才没有,我怕死得很。”
  见他又饮了一杯,似乎对这酒颇为满意,我鼓起勇气道:“小醉,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眯眼打量了我一下,微微笑道:“现在知道本公子的厉害了?说来听听!”
  我嘿嘿笑道:“帮我找流觞的下落。”
  其实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找上他的,再拖下去,流觞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
  执杯的手一颤,他定定地看着我,眸中神色复杂,变幻莫测,让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别说你不知道流觞是谁。”我避开他迫人的视线,面色如常地问道。
  半晌,他才缓过神,抬手灌了一口酒,万分自嘲地笑道:“知道!怎么会不知道?长安第一公子,文采风流,当世无双,笑如醇酒醉红颜。”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乎在喃喃自语,“呵呵……只是没想到,连你也醉得这么深……这么深……”
  我有些莫名的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肯帮忙?”
  他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没心没肺地笑道:“有什么好处?”
  我登时怒了,嚷嚷道:“风莫醉,你也太没良心了吧?我们好歹也认识三年了,三年啊!这三年我对你可谓是言听计从毕恭毕敬,还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地让你一次次练手,磨砺医术!你现在居然见死不救?”
  风莫醉的脸明显黑了黑,“言听计从毕恭毕敬?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我调整了一下表情,继续厚颜无耻不知死活地扯道:“别的不提,就说那次路过江陵,在那座什么什么山上,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从毒蛇口中救出来了!”
  “哦?原来你还这么英勇过?”他挑眉闲闲地笑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我的绝世古剑就是那时候被你弄丢的吧?”
  我嘴角一抽,干笑不止——失策啊失策,我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一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是面前这个恶毒的人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我,依旧万般鄙夷地道:“你还好意思提,不就是一条蛇,你至于隔了一丈远就把剑扔过去?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雷劈了,居然会鬼使神差地相信你!你知不知道,那柄古剑叫什么名字?”
  我虚心地摇摇头。
  “太阿!”
  我猛地一颤,抽了口冷气,目瞪口呆地盯住他,登时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顿!
  太阿,上古十大名剑之一,昔年流觞曾说过,这十大名剑,踪迹渺茫,博闻见广如他,也只是有幸见过其中的两柄——湛卢和龙泉。而这倾城难得的宝物,竟然就那样被我错手扔下了山崖!我我我……
  “你打算怎么赔偿我,嗯?”他凑过来,挑起我肩头的一绺青丝把玩着,一副欠扁的痞子样,真不知道他这都是跟谁学来的,白白辜负了一副好皮囊!
  可我还是隐忍着,极没出息地赔笑道:“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一定去帮你找回来——你看今晚风清月朗良辰美景花香酒醇,说这些多扫兴!喝酒喝酒……回归正题!”
  他这才退回原位,浅酌了一口竹叶青,沉吟道:“不是说流觞公子三年前就已经故去了吗?这个消息一传出就几乎轰动了整个天下,连远在江南的我也略有耳闻,难道还会有假?”
  我讥讽地笑笑:“有时候亲眼所见都不一定真的,更何况只是道听途说。”
  他肃容道:“你又凭什么这么肯定他没有死?”
  我抬抬眼皮,淡淡道:“直觉。”
  “好,我信你,”须臾,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你先把前因后果大略说一遍。”
  我立刻笑逐颜开,道:“三年前,流觞不知为何染上了一种怪病,经常吐血,性命堪忧,群医束手。我听人说蓬莱山有神芝仙草,可以起死回生根治百病,就决定去寻找。临行前,流觞将随身的紫笛给了我,并答应一定等我回来,可是——”我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可是我一回来,所有人都说他已经去世了,我就是不信,他向来重诺,说过会等我回来就一定不会食言,还有,两年前,谢伯伯也忽然辞世,这一切未免太巧了些,更加让人生疑。”
  风莫醉若有所思:“那你现在手里有多少线索?”
  我沉吟道:“前几天流觞曾回来过一次,在我枕畔留下了这个。”我掏出那方丝帕递过去。
  风莫醉接过,映着月光轻轻念出来:“杏花沽酒寄离愁,花蕊泣泪浮水流……”每念一句笑意就浓一分,念完还问道:“这诗应该不是流觞公子的手笔吧?”
  我扬眉没好气地道:“是我写的,怎么了?”
  他闻言笑得愈发揶揄了:“挺好挺好,颇有意趣!”
  我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敛容正声道:“你那日就是因为这个才去的杏花酒坊?”
  “嗯,”我缓和了脸色,点点头,“可是却几乎一无所获。”
  “等等!”修眉微皱,眸中漾开浓浓疑惑,“既然他能回来,那为什么不告诉你一切,还不声不响又消失了?”
  我一怔,半晌才道:“或许,他有他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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