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路被藤蔓所阻,很难再挪动半步,风莫醉疑惑地望着我:“然后呢?”
我想了想,无奈道:“以前没这些东西的,只好委屈一下了。”说完蹲□,一咬牙从藤蔓底下滚了过去,停在一口已被完全覆盖的枯井旁,须臾风莫醉也皱着眉过来了。不知为何,在如此可怖惊悚的境况下,我想象着他滚过来的模样,竟有了想笑的冲动。
他瞅着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没事。”我面无表情地扒开井沿上的藤蔓,在井内壁上按了几下,很快井沿的一部分便降了下去,井内侧出现一个极大的洞口,还可以隐隐看见其下的石阶。刚想攀着旁边的井沿从洞口跳进去,风莫醉却拦住我,道:“里面有没有机关?”
“应该没有。”
“我先下去。”他不等我回答就已自行蹿了进去。
我撇撇嘴,小心攀着井沿,斜着身子慢慢钻进去,风莫醉在下面伸手扶住我,道:“这条密道还真是隐蔽,通向哪里?”
“不记得了。”我顺手按下机关,步下石阶,朝前摸索着走去。
前路一片黑暗,这样的沉静寂然,如同生命长河静默的时光。一瞬间,仿佛光影暗换,那些蛰伏在时光幽深隐秘角落里的某些场景如细微之水缓缓漫上来。如此安宁,却又带着恐慌,无法摆脱地摁入心底。
忽然有些窒息,心神仿佛不受控制,我听到自己发出轻轻淡淡的声音:“你牵着我,好吗?”
没有回答,没有嘲笑,依旧是寂寥的静默,细微的呼吸清晰可闻。
然,一只手伸了过来,肌肤相触,掌心的温暖逸入骨中。幽暗绵延,伤痛重回,恍如十几年前那个被失落埋葬在浩浩记忆里的夜晚——
也是这样的黑暗,也是这个地方。
“丫头,怕不怕?”
“不怕,有爹在,丫头什么都不怕!”
“如果——爹不在了呢?”
“爹怎么会不在了呢?”
手被握得更紧,终是没等到想要的回答,忐忑之声再次响起:“爹会一直都在的,对不对?”“对不对?”
“嗯……”
“爹不会丢下丫头,爹不会骗丫头,对不对?”
“不会……”
“爹说话要算话……”
……
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事一旦无常起来,有多无情!我还不明白,死生大事,命数莫测,很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就算再重再不愿放弃的诺言,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明明前一刻欢颜如歌,繁花遍地,下一刻就只剩一勾冷月凄凉空望。而那人,比月更凄凉。
那一晚我和爹终于从这地道中逃出,清冷的夜风洗去了爹身上的血腥味,他轻轻抱住我,温声道:“丫头,你听不听爹爹的话?”
“听。”
“那好,你从这条路往前走,凭着感觉,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他的手指向右边,仿佛那就是光明之路,到了尽头,一切血腥厮杀都不复存在。
我静静地看着他,“爹不要丫头了吗?”
“丫头……咳咳……别任性!”他忽地咳嗽起来,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有些透明,平日洒然清傲的眼里透出淡淡的哀伤,“你跟着爹,爹没法全力对付他们。”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紧紧抱住他,拼命摇头:“不要……”
“傻丫头,没事的,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抚着我的头,笑道,“等爹对付了他们,就去找你,你不是一直想去你谢伯伯家,看看那个流觞公子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吗?到时候爹立刻就带你去,好不好?”
我摇摇头:“丫头哪儿都不想去,丫头只想爹好好的。”
“丫头,你记住,”他抚着我的脸,那黑山白水描就的眸中闪着别样的光彩,“你是碧氏一脉的后人,流着我碧家的血,承天地灵蕴恩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身处怎样的境地,都不可以怯懦,不可以放弃,要如这月光一般,永远清朗明净,坦然磊落地行走,活出自己的风采!”
我忍不住哭道:“可是,他们都说我是不祥之人,我出生的时候连月亮都躲起来了。”
“傻丫头,那是他们瞎说的,月亮躲起来,那是因为你就是长安城那一夜的月光变的呀!”
“真的?”
“真的,爹就算骗天下人,也不会骗我的丫头。好了,听话,快走吧!”他重新抱了抱我,然后推我向前,“等着爹。”
“爹真的不会骗丫头?”我没有回头,流着泪一步一步踉跄而行。
远远地,传来他淡淡的声音:“不会……”
某一瞬,终是偷偷回了头,却只见那一角青袍在风中孤绝而落寞地飘扬,烙刻在余生的记忆长河之底,一遍遍地重现,亘古不凋。
那一夜,我不知道我走了多远,古檐青瓦在夜色里绵延静默,仿佛传说中深埋地底的古老遗迹,稀疏的树影投下斑驳如画的迷离姿态,枝桠间沾满流光,各自酿着夜阑人静的寂寥时光。
更漏已断,人心已失,人心已倦。
恍惚中,我坐在一处石阶上,仰头看了一夜的月亮。那冷月如雪,静静地陪我冰封所有的温暖欢颜。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在暗夜里独自前行,不知道哪里才是停驻的终点,找不到来时的路,看不到一个可以相扶相伴的人?你是否也能明白,那种恐惧孤独骤然压下的感觉?
我终究没有等到他,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那个秋千架旁为我扶藤的人,那个执笔教我书卷丹青的人,那个无视所有流言爱我宠我的人,那个遍谈天下只为逗我一笑的人,那个……他再也没有出现在生命中,仿佛漫长岁月中的青烟一缕,那样无情地消散了,只留下刻骨的伤痛,凝成一滴血泪,葬在心底最深之处。
爹爹,连你也骗了丫头,是不是?我不是长安城的月光,你也离开我了……
“笺笺——”风莫醉一声轻唤,吹散了所有思忆。
“什么?”
“不要再查了好不好?”
我蓦然怔住:“为什么?”
“这件事太复杂,再这样下去,你——总之不要再查下去了好不好?”他的语声中带了一丝恳求。
我吸了口气,缓缓道:“不好,流觞在等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你看,到尽头了,”我看着不远处淡淡的亮光,轻轻抽出手,扬脸笑道,“你答应帮我的,可不许后悔。”
从狭窄的假山石缝中费力地绕出来,才发现夜幕已降,入眼处一片广阔,间或摇曳着不知名的草木花丛,许是谁家荒废的庭院。
漫长的黑暗终于走尽,而我和身畔少年执手同行的安宁时光,也随着月色的重新沾染,永远关在了那条长长寂寂的地道中。他手心的温暖,我惶然的失态,都不会再存在,他还是我口中那个看似清风朗月实则狡黠无赖的小醉,我还是他眼中那个愚笨执拗不解风情的笺笺。可以嬉笑打闹,毫无顾忌。
没有墙围篱圈,径直便可出那荒废的庭院,不远处就是长安古街,原来这儿已偏近城东,怪不得地道那么长。
我不由松了口气,笑道:“离谢家不是太远,应该能在天亮前赶回去。”
风莫醉却忽然一把握住我的胳膊,几乎是架了我急急往前赶去。
我挣扎道:“走这么急干什么?又不是到不了!”
他却置若罔闻,只管往前走,半晌才丢出一句:“喝酒!”
“喝……喝酒?”我被他弄得完全摸不着头脑,胳膊也有些生疼,“什么喝酒啊……你……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喝酒!”他豁地顿足,回头盯住我,大声吼道,“你想喝酒的时候我舍命陪你,现在让你陪我一次,就不愿意了?碧笺笺,你到底有没有心?”
这孩子,火气也太大了吧!难道是被先前的毒烟熏坏了脑子?我抖了抖,结巴道:“小……小醉,那个……你……你先冷静一下——”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又拖着我继续风急火燎地往前赶。
“这么晚了,酒家都关门了,你要上哪儿喝酒?”我跌跌撞撞地随着他拐弯,突然停在一处酒家门前。
“开门!快开门……”风莫醉使劲拍着门,叫嚣着,那怒气冲天的模样,仿佛想要将人生吞活剥,完全没有半点平日的清朗素净之气。
他这是疯了吗?我不由再抖了抖,惊出一头冷汗,环顾了一下四周,最终咬牙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走,“别敲了,我知道哪里有酒,我带你去——”我可不想深更半夜被这一街的人追打,更不想让坊间说书人再为我精彩绝伦的人生添上如此浓重而张狂的一笔。
他满脸不信地盯着我:“真的?”我忙不迭地点头:“真的真的!你跟我来!”我将他拖到一处庭院外,仰头望了望那并不高的墙,道:“就在这里。”
他眯着眼看了看,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我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进去之后我再告诉你。”
☆、月下离酒赠君别(上)
【天下若有不解事,请君且上问君楼。寻签台上才倾尽,更取千杯诉因由。】
“知道怎么进去吗?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绕远路去那边找一扇小门,不过那门常年不开;二是从那边那个小洞钻进去,看到没?就是那——”我还没说完,只觉旁边一阵风过,一偏头便不见了风莫醉的踪影。
“要不要帮忙?”他在墙头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一脸挑衅的表情。
真是可惜,本来还想看看他钻狗洞的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