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往事一一翻转过来,而我,分明是往事中人,却如一个过客,远远地,听一段,嘴角弯出一朵苦涩的花。
虚幻或者真实,如光影转换,迷离了心神。
“这碧笺笺也太厚颜无耻了,小小年纪行为如此不检,谢府岂不是被她闹得鸡犬不宁?”说书的老者说到我刚入谢府那几年的事,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便忍不住义愤填膺地怒斥道,一旁不少人也是一脸愤慨纷纷开口,语气中尽是鄙夷意味,不过倒还不曾太粗鲁地谩骂,想是顾及爹爹当年的名声。“她生来就不祥,克死爹娘不算,还偏偏要去纠缠流觞公子,才不过几年流觞公子就……唉……”
“你们胡说!笺笺姐姐根本——”正在吵闹之时,一声清脆响亮的女童音骤然响起,引来所有人的目光,我抖了抖,慌忙拉过捏紧拳头涨红小脸的谙谙,捂住她的嘴——老天,我怎么把这个小祖宗给忘了?
☆、往事深深说书人(下)
【世间女子,痴心最苦,你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抱歉,小孩子不懂事,正闹脾气……”我干笑着赔礼,抹了一把冷汗,着实不想待会儿被人用口水给吐回去!
蓦地,一声苍老的叹息声飘然响起:“其实诸位这话也未免太过偏颇了,想那碧笺笺双亲早故,颠沛流离,不过一介孤苦弱女,又还年幼,其父死于非命,她报仇心切,再怎么不对,也是情有可原。换了诸位,在那般境地,行事只怕还不如她。何况,那一次落意居中,她于众人面前以舞相酬,又为了流觞公子不惜与问君楼副楼主君且问定下千杯之赌,这份胆色豪情,试问又有几人能及?”
苍老而沧桑的声音,带着莫名的熟悉感,我怔怔地循声望过去,只见右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位老者。是站着,没有饮酒,还拄了一根拐杖,身子佝偻着向前弯去,他的双鬓已白,发须凌乱干枯,暗淡的光线落在他沟壑遍布的脸上,更衬出浓重的岁月风霜和无助凄凉。
明明是陌生的脸孔,为什么我却觉得那样熟悉?
某一瞬,他的眼神穿过人群,落在我身上,带着莫大的慈爱与悲悯,仿佛一位暌别多年的至亲长者,在尘芥喧嚣的闹市递来一份久违的温暖。
“至于流觞公子的——”他说到这儿,暗哑的声音顿了顿,浓浓的悲凄溢上言表,虽然极力掩饰,但反而愈增悲凉,那一双阅遍沧桑的眼里似乎也潮湿一片,“流觞公子的逝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怎么能只因一句‘生而不祥’就全都压到一个弱小女子身上?只怕她心里的苦和痛,比谁都深……都深……”他喃喃叹息着,不再看众人,低了头兀自拄着拐杖颤颤地朝外走去。
这样熟悉的背影,这样熟悉的气息!
我呆呆地跟出去,心底一片怅然,几欲掉下泪来,终于在巷口的拐角处,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谁?”
虚弱的脚步倏地顿住,佝偻的身子剧烈一颤,他没有回头,只叹息道:“傻丫头,别太执迷,别太苦着自己,不然有人会担心的……”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我想追上去,不料身后有人唤道:“碧姑娘?”
我回过头,只见枕菊站在几丈之外看着我,欲言又止。
“枕菊?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小醉临走前说过,她会告诉我王芸的动向,难道?
“奴婢……奴婢有事想和碧姑娘谈谈。”她瞥了一眼我身旁的谙谙,有些迟疑。
“谙谙,你先呆在这儿不要动。”我叮嘱一声,走到枕菊身畔。
她这才踟蹰着开口:“碧姑娘,小醉公子临走时可曾提到过奴婢?”
我诚实地点点头:“提到了,他说你会帮我的忙。”
她脸上带了一丝焦急:“那……那他有没有说……奴婢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呃……这个……”我一时有些傻眼——这个该死的风莫醉,答应人家的事也不先办好,现在找上门来,让我怎么办?
“碧姑娘,求求你,”她愈发急了,拿出一个小方盒,恳求道,“奴婢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在这盒子里,奴婢别无所求,只想尽快离开——”
“你就为了这个背叛老夫人?”倏忽,一声冷冷的讥讽和质问声蓦然响起,我惊了一跳,侧头却见夏芷一袭长裙袅娜而来。
她直直地盯着枕菊,眸中神色复杂。
枕菊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如纸,抖着身子,嘴张了几张,最终只颤声开口唤道:“姐姐……”
夏芷冷笑一声:“姐姐?原来我还是你姐姐?”
枕菊越发慌乱:“姐姐,我……我……”
“我们这么多年的姐妹之情竟然还抵不过一个男人?”夏芷原本淡眉疏目的脸上笼了一层冰雪,“枕菊姑娘,你这声姐姐我夏芷可当不起!”
“姐姐!”枕菊身子一低,忽然跪了下去,哭道,“对不起,姐姐……可是我……我真的只想和他在一起……求求你,成全我们……求求你……”她不停地磕头哀求,泣不成声。
良久,我看到那个素来淡然从容的女子也红了眼,幽幽叹道:“男人?又是男人?一个男人就真的这么重要?”她顿了顿,似是自嘲地笑了一声,别过脸微微仰头道:“好,你我姐妹之情就此了断,你带着那个人,立刻走!有多远走多远!若有一天发现自己遇人不淑,也不要后悔!”
我一愣,枕菊更是愕然,抬起头僵硬地看着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还不走?”夏芷回头怒斥一声。
“多谢姐姐,姐姐今日之恩,枕菊没齿不忘!”枕菊磕了三个头,哽咽着看了看她,朝一旁快步走去。
在路过身畔时,夏芷忽又补了一句:“不要以为老夫人什么都不知道,要走就尽快,过不过得了这关,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略略有些动容,私放枕菊,罪名也不算小了,这夏芷倒真有几分胆色义气。
“碧姑娘在生气么?”夏芷总算将视线落到了我身上。
“啊?”我回过神来,茫然应一声,活像个傻子——事后我想起这么丢人的一幕,就暗自庆幸风莫醉那家伙不在,否则非被他笑死不可。
“奴婢轻轻巧巧就把小醉公子留给姑娘的棋子放走了,姑娘难道不生气?”夏芷眼中闪过一丝疑色,想是也觉得我白痴得有些莫名吧。
我又“啊”了一声,认真想了想,最终沉下脸道:“嗯,我是很生气,早知道就早点去找她了,该死的风莫醉,办个事办得七零八落的,一点都不让我省心!”忽然,我一眼瞅到枕菊掉落在地上的盒子,急忙上前一步捡起抱在怀里,嘿嘿笑道:“你不会跟我抢吧?”
夏芷死死盯着我,仿佛盯着一个怪物,原本淡然的脸色也是几度变换,良久方道:“碧姑娘再怎样也是主子,奴婢不敢无礼。”
“真的?”我满脸欣喜,乐成了一朵花。
“只是奴婢一个人无趣得很,想邀碧姑娘四处走走,不知道碧姑娘肯赏脸么?”
“呃……好吧!”我考虑了一下,对谙谙道:“谙谙,你知不知道回家的路?”
谙谙点点头。我笑了:“你先回去,告诉依柔姐姐,就说我今天可能要在外面多耽搁一会儿。”
谙谙看了看我,迟疑地挪着步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现在没有旁人,奴婢倒是很想知道,碧姑娘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夏芷笑吟吟地说了一句。
我款款走着,也学着那些深闺淑女微微蹙颦道:“自然是真糊涂,不然怎么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她盯住我冷笑道:“看来碧姑娘是瞧不起奴婢,不肯坦诚相待了?”
我绞尽脑汁憋出来一句:“你帮我找流觞吧,找出来我就不糊涂了。”见她似乎不信,我眨眨眼补充道:“真的,不骗你!”
她终于顿足,错愕地盯了我良久,道:“原来你竟然真的……”她似是有些失神,又有些讥嘲地笑了,“真是可笑,所有的人都跟着你转,而你却……却为了一个已经消失的人……哈哈……世间女子,痴心最苦,你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可怜人……”她笑着笑着,往后退去,然后转身离开。
我彻底迷茫了,这又是什么跟什么呀?一个个说找我有事,结果都是没说两句就半途莫名其妙地跑了,把我一个人晾在这里,这也太耍人了吧?我越想越气愤,越想越觉得窝囊,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依旧是古檐青瓦,天阙九重,旧时城墙,走着走着人就似乎陷进那漫长厚重的历史或者悠悠岁月里,思绪不受引导,肆意淌出来,却并不凌乱,想是被这古城的积淀所安抚。
远远的,听到一曲轻歌——
“一脉疏华,愀落何人惜?拾蕊手起,纤指点流光。落红随步转迷离,不寻埋香冢,不诉旧离伤。笑拈明月邀君心,酿此一杯痴狂。回眸处,长安樽前,清泠水上递流觞。笛初引,酒初温,相对灯前醉深深。且伴红泥火,且坐青苔阶,任它轻衫洇酒痕。并肩漫看月如水,以舞赠良人。月下一诺月下舞,笑挽罗裙醉君怀,轻歌尽此生……”
绮丽奢华的曲调,长长缓缓地曼声吟唱开,揉出了心底深处的那些伤怀悲凉,随着不知何处归途的脚步,洒落一路……
“笑拈明月邀君心,酿此一杯痴狂……并肩漫看月如水……”我喃喃重复着,脚下一阵虚浮。
旧时曲调,旧时笑颜,是谁在吟唱?这世间,还有谁知道这一阕轻歌?流觞,是你么?是不是你,知我心凄惶,遥遥寄来这一阕我书给你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