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现在曲有了,舞也有了,不如再合一阕歌吧?”
  “哦?我们的碧丫头又歌兴大发了?”
  “对啊,这次你可不能抢我的……”
  ☆、落红随步转初识
  【那一年,我八岁,他十八岁。我只是稚嫩冲动、身量未足的小女孩,他却已是名满天下,遥不可及的第一公子。】
  暮春了,漫天飞花扑过来,那残萼落蕊上,不知还能否找到当年足尖的痕迹。
  朦胧影像中,出现一棵树,直傲傲地挺着,宛如十一年前我站在谢家正厅里时的模样,执拗,稚嫩,孤傲……
  那一年,八岁的我,冷冷地扫过众人,眼中尽是敌意——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
  谢伯伯从座上走下来,笑得那样和蔼慈爱:“你就是笺笺丫头?”
  我想起爹爹的模样,终是忍不住颤声开口:“我姓碧,叫碧笺笺。”
  “好好……果真是无书的血脉,总算找到了,”他抱住我,声音有些激动,又似乎有些哽咽,“丫头乖,以后就留在伯伯这里好不好?”
  我沉默许久方木然道:“好。”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看见通往内院的帘幔后面露出一张清秀男孩的脸,眉目如画,乌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带一点好奇,更多的却是挑衅,我也毫不畏惧地反盯着他。
  谢伯伯不知怎么就察觉了,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微微皱眉道:“卓儿,你躲在那里干什么?出来吧。”
  那男孩一惊,迟疑着慢悠悠地挪出来,整个人都变得怯怯的,小声唤了声“爹”。
  王芸急忙过来打圆场:“卓儿,快见过你小笺妹妹,你们年岁相当,以后可以多亲近一些,多个玩伴。”
  男孩这才抬头看着我,露出灿烂的笑容:“小笺妹妹好!”可我还是瞥见了他眼底闪过的一丝狡黠和不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谢卓,没有什么讨厌或者仇恨的感觉,只是年少的任性自傲,有时候我想,如果后来没有发生那些事,我们或许真的会是很好的朋友,总角相交,言笑晏晏。
  “碧丫头,这是你谢卓哥哥。”谢伯伯见我呆愣许久,笑着提醒道。
  哼!你能装,我就不能装吗?我勉强挤出那天的第一个笑容,道:“卓哥哥好!”
  “好了,在外面这么久,累了吧?伯伯已经帮你备好房间了,你先去梳洗休息,过两天再去见见你流觞哥哥。”谢伯伯边说边引我进了内院。
  那天入夜,我已经睡下,却听到窗子旁一声响,随后房内也是一声响,似乎有人扔了石子进来,我勾了勾身,没有理会。不久,又是一颗飞进来,我不屑地笑了笑,还是不理,之后石子不断飞进来……第二天早上,府里的丫鬟进来收拾,只见满地的小石子,都已极其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却又都不敢问。
  我刚出房门不远,就见谢卓在一处假山后对着我做鬼脸:“睡得跟猪一样!大懒猪!”
  我白了他一眼:“贼眉鼠眼!就是只老鼠,到处乱窜!”
  他气得脸通红,怒道:“你……你敢骂我?我是谢家二少爷,你这个又脏又丑的野丫头!”
  我冷声道:“谢家二少爷又怎么样?还不是胆小鬼,就知道躲躲藏藏!才没人要理你!”
  我逞这口舌之快的后果就是后来吃饭的时候,他恰好坐在我旁边,不停地在桌子底下踩我的脚,最可恶的是还在我离席时绊了我一下,让我摔了个鼻青脸肿,被上上下下的人笑话了很久。
  五天之后,我终于见到那个改变我一生的男子——笑如醇酒醉红颜,文采风华,当世无双,长安第一公子谢流觞。
  走在长长的水榭古廊上,我不断在想爹爹讲过的有关他的故事,心里满是好奇。进入别苑的那一刹,我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古朴大气,美出满眼让人沉沦的自然,完全卸下了正府的奢靡庄严。那时的别苑还有他,还是繁花千颜,水如眸,山成曲,不见半点悲凄荒凉。
  领路的婢女将我带到一处院落,细心嘱咐道:“大公子最不喜外人随意打扰,请小姐先在这里稍等,容奴婢去通报一声。”
  我微微颔首,看见她脸上难以掩饰的兴奋欣喜之情——不过是见一面,值得这么激动吗?
  环顾四周,旁边是一片花海,开得错落有致,周遭更有不少花树,花瓣飘落如雪,沾上衣襟,风惹馨香拂过青丝,我伸手去接,那落蕊吻过指尖,愀然点地。忽然,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一曲清冽高远的笛音,似与这景融到了一起。
  我穿过飞花雨帘,看着那一地横铺的细碎柔软如仙如灵,恍惚了心神,仿佛又回到幼时爹爹以碧玉箫为我花下奏曲的光景。笑意毫无征兆地绽开来,不带半分虚假勉强,我褪下绣鞋,足尖沾上那满地闲花,从一瓣随意点向另一瓣,落红随步,旋转迷离,不知迷的是花,还是人。
  若去花稍一点愁,不记卿心苦,只余天真笑颜,谁惜?
  某一瞬,我笑着跳着回眸,却对上一袭胜雪白衣,明月清眸,天人之颜,仿佛古老的竹简翻到那一页——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他就那样执了紫笛远远地,远远地望着我,眼神淡淡,却又似乎含了一丝极轻极浅的惊疑,许久才开口:“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我呆呆地凝望很久,道:“你就是那个流觞公子?”
  他看了看我,视线又落到一旁的绣鞋上,脸色终于变了变,想是没见过这么大胆、不守礼法的女孩子。
  我终究没能继续厚下脸皮去,只得故作淡定地穿上了鞋,这时,领路的那婢女恰好赶了回来,旁边还跟着一位优雅姽婳的女子,正是当时的依柔。
  依柔行至跟前,轻轻唤了声:“公子。”那婢女也赶忙敛裙施礼,颊上似乎还有淡淡的红晕,“奴婢见过大公子。”
  流觞淡淡开口:“这小女孩是你带来的?”
  那婢女道:“回大公子的话,这位是碧家的小姐,老爷让奴婢带她过来见见大公子。”
  “原来你就是那个笺笺丫头,果然有趣。”他看向我,忽地微微一笑。
  那一笑,掩去了周遭所有的盛景光华,轻轻浅浅地漾进了心底,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说,流觞公子一笑,可抵百年醇酒,醉万千红颜。
  我抬眼道:“你认识我?”
  那婢女许是觉得我太无礼,急忙向我使眼色。
  流觞却也不在意,依旧笑道:“听碧叔叔提过,随我去前院坐吧——依柔,备茶点。”
  前院中,又是一片宽敞天地,简净许多,一张书案,一架古琴,青壶玉杯、笔墨书简还未撤去。
  “怎么,小丫头也懂这些?”他见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不由问道。
  我不知他为何对我如此有耐心,收回视线,看向依柔端过来的茶点,莫名道了一句:“原来,你也是要吃东西的。”
  他愣了愣,复又笑了:“我是凡人,自然是要吃东西的,莫非你不用?”
  我看着他醇酒般的笑容,心内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怪怪的,怎么也看不通透。
  他也良久不语,大概在想要怎么对待我这个碧家孤女才不折他流觞公子的名声,半晌,我耐不住,懵懵懂懂又道:“我听爹说,你救了天下,是长安第一公子,那我是不是也要叫你流觞公子,不能叫你哥哥?”
  一旁的人都变了脸色,他也微微一愕,清绝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须臾才笑道:“那就要看,小丫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没想到他居然没有生气,我有些讷讷的,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往前倾了倾,笑颜醉人:“怎么,小丫头,不愿意我当你哥哥吗?”
  “我……我为什么要愿意?你又不姓碧!”满含傲气的稚嫩声音惊住了所有人,我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场合,说出那般莫名其妙的话,仿佛被夺了心智的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话落音不久,我就意识到自己又闯祸了,慌慌张张起身,逃也似地离开,没有再看那如雪白衣一眼。
  我要忘了他,不要再记得他,不要再起一丝一毫惊才绝艳的感觉。他的确是风华倾世的无双公子,远在尘俗之外,九州台上扶危天下,问君楼中知己交心,因而也不是我要靠近的人,他的高远清华会折射出我心底蛰伏的恐慌仇恨,会毁掉我自以为是的底气和冠冕堂皇的骄傲。
  如此干涩的初识,惶恐不堪的收稍,经年之后我再忆起都觉得荒唐,荒唐得不真实。
  那一年,我八岁,他十八岁。我只是稚嫩冲动、身量未足的小女孩,他却已是名满天下,遥不可及的第一公子。
  原本,终此一生,我们都不会有任何的交集。
  如果,如果四年后,我没有接住清波之上,迢迢递来的那一杯流觞,如果那一场清冷大雨中,他最终没有伸出相扶之手。
  那日,回房途中,我又见到了谢卓,他在离清荷池不远的一处水洼旁正费力地捞着什么东西,我想起他绊到我的事,怒火顿起,遂找借口支开了婢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趁四下无人,猛地一推,然后拔腿就跑。那水洼极浅,只是淤泥脏物很多,所以他追上我的时候,一身藤纹缠绕的精致锦衣已遍染泥泞,连同他整个人都变得污浊不堪,活像落难的小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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