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碧笺笺,你干什么推我?”他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道。
  我无辜地眨眨眼:“我什么时候推你了?有谁看见了?自己没用摔倒了还赖我!”
  “你!”他握紧了拳头,大声吼道:“你撒谎!明明就是你推的!”
  我笑嘻嘻地挑衅道:“有本事你再叫大声一点,把谢伯伯叫过来,看他是相信你还是相信你。”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我继续道:“你是不是想打我?放心,我肯定打不过你,也不会还手,你尽管欺负我好了。”
  他咬牙切齿地盯住我,我不予理会,冷哼一声,昂头转身便走。
  他忽地在身后叫道:“碧笺笺,我是谢家的少爷,你不过是外来的野丫头,你敢得罪我,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谢家的少爷?你好像强调过很多遍了,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想他大概还没被人这么整过,一心要挫挫他的锐气,“你猜我我刚刚去见谁了?是你的大哥,长安第一公子,我现在终于知道谢伯伯为什么不喜欢你了,因为你连他的一根头发都及不上!胆小鬼!没用!”
  谢卓的脸色终于变得惨白,他近乎崩溃地喊道:“你胡说!胡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看到,我谢卓才是这里的主人!他谢流觞什么都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双亲的故去,两年的颠沛流离,是真的让我恨透了这个世道,所以竟在八岁的幼龄说出那样恶毒的话。可是,如果我知道,因这一句话,会引发后来那么多事,就算死,我也绝不会开口。
  然而,这世上,很多事情,从来都只有结果和后果,没有如果。
  我和谢卓毕竟都还年幼,再怎么争强好胜、斗嘴吵架,也都是过后就忘,并不会成仇成恨,我们就这样时好时坏、打打闹闹,今天他整我一下,明天我还他两下地度过了四年。
  十二岁,我已经在这深宅大院里看过了太多的勾心斗角,也学会了一些生存之道、小小心机,只是偶尔还是改不了冲动偏激的性子。
  那一日,谢府晚宴过后,我被谢卓拉到一个角落里,他怒气冲冲地质问我:“你为什么随便送东西给那些人?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时他已是风度翩翩的少年,几乎高了我一个头,我傲然无惧地看着他道:“他们喜欢我的东西,我送给他们有什么不对?”
  他将我逼到山石旁,盯住我道:“他们都是王侯世家子弟,你这么做究竟想干什么?”
  我压住心底的慌乱,咬唇别过脸久久不语。
  “这两年你越来越荒唐,现在又——你知不知道这些事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你还这么小。”他脸上隐隐浮出一丝担忧。
  我忽然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笑容,直起身靠过去道:“我小?你还不是一样?对,我是别有所图,我不甘心,我想报仇,想查我碧家血案,谁要能为我报了家仇,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谢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如果你能帮我报仇,你要什么我也可以送给你。”
  我的话刚落音,一抬眼就越过谢卓的肩看到不远处脸色万般难看的谢伯伯,他冷冷地盯着我二人,满脸不可置信,良久才对谢卓怒斥道:“你先回房!”
  谢卓怯怯地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离开了。
  我握紧拳头,手心尽是汗,谢伯伯素来慈爱的脸上已是冰冷一片,他缓步走过来,扬起手掌,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挺直背脊,仰头直视他,等那一巴掌下来。然而,他的手颤了许久,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别过脸,语声中尽是悲痛:“是我错,是我冷落了你,没有教好你,我辜负了你爹的嘱托,让你在谢府这样的地方……”他没有再说下去,忽大声叫来下人:“来人,送小姐回房,禁足半个月,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那时候,总以为谢伯伯是懦弱,才任由我爹枉死,不肯追查。等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世事无奈身不由己时,他却已离开了人世。
  我被关了半个月,也想通了一些事情,所以当我再次看到谢卓的时候,第一句便是冷冷的责问:“你早知道谢伯伯会路过那里是不是?”
  他白了脸,辩驳道:“小笺,我……我只是不想你再做那样的事。”
  “谢卓,你卑鄙!”我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还未等我消气,另一件事便发生了,也就是这件事,断掉了我与谢卓四年相交之情。
  那一晚,没有月光,谢卓不知为何竟从我房前的假山上掉下去摔断了腿,恰好此时,王芸家传玉镯也出现在我的房里,勾引谢家二公子,盗取财物,两条罪名扣下来,我被架到了王芸面前,当先便挨了几个耳光。
  她在我耳边阴恻恻地笑道:“小蹄子,真当谢府是你的天下,没人敢动你了?放心,你谢伯伯这次只怕要有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今儿个我就教教你什么是长幼尊卑!还有,估计明天你碧家女儿水性杨花、寡廉鲜耻、生来不祥的名字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城,你爹碧无书的一世英名就要全毁在你手里了。”她残忍地笑着,挥手让人将我按住,开始执行她所谓的家法。
  谢卓就在不远处的廊前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他明明知道一切都是污蔑,明明可以出来澄清一切,可他没有,连辩解求情的话都没有一句。
  粗硬的荆条抽到身上,血逐渐浸透了衣衫,我没有叫喊,死命咬着唇,咬出血来,腥味溢了满口,眼则死死地盯住谢卓,心如被寒冰。与他相识四年,哪怕有再多的吵闹不和,相互算计,我也从未真正厌恶过他,甚至已当他是朋友,而此刻我只觉悲凉可笑。
  连续不断的痛楚一阵一阵袭来,我的知觉渐渐模糊,良久,一盆盐水泼下来,意识再次被扯开,仿佛烈火焚遍全身,痛到极致,指甲折断,在掌心抠下血肉。
  我还是没有哼声,没有流泪,因为于我而言,这不是最痛,长安冷月下,一个人独自漂泊仰望,那才是最伤最痛。
  她王芸和谢卓算什么?不值我那一滴眼泪。
  “贱丫头,记住了没?”王芸的声音再次响起,“把她扔到柴房!”
  ☆、清泠水上递流觞
  【世有千杯不醉之人,可若我想醉,是不是一杯即可?】
  幽暗清静的地方,我无力昏卧着,终于在第二天的黄昏稍稍清醒些。
  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十二岁的自己是怎样拼了最后一丝力气从那样的绝境中逃出来的。当我踉跄着奔到清荷池边的时候,已经入夜,高远的天幕上,挂着一勾残月,清冷而无情地看着我,我亦仰头,望着它笑起来,不知是快乐还是悲伤。
  那时已是夏末,荷花谢尽,看不到亭亭清远的美景,唯见一池碧叶,在夜的光影里显出深沉的色调。风是湿的,清清凉凉,仿佛能淡去一身的浮华狼狈。
  我望了很久,笑了很久,然后踏入池中,冰冷的水漫上来,撕扯那些未愈的伤口,刻骨的疼痛直入心底。我忽然有种快意的感觉,既然要痛,那就彻彻底底抖开来痛一场好了。
  通向谢家别苑的那一角,是清莲荷叶最繁盛的地方。我突然想,莲花会不会没有谢尽?那掩映的深绿里会不会藏了最后一朵未曾归去的芙蕖?于是,轻轻游了过去,不厌其烦地寻找,像幼稚执拗的小孩寻找心爱的玩物。
  眷恋人世的最后那朵残莲终于露出了它已不算鲜活的一抹,我笑着抬手欲折,却在偏头的一瞬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一叶青荷自虚空横跨的墙底迢迢飘过来。
  荷上有杯,上好的琥珀杯,在暗淡的夜色里依旧流转出月华般醉人的光彩。这样的夜,这样的流光,仿佛伊人一泓秋水,摄去了心魂,凝住了时光。
  清波之上,是谁迢递这一杯流觞,怜我此际落寞凄凉?
  我怔怔地端起杯子,沉吟中忽听见衣袂拂风、莲步渐近的细微之声。抬眼,是一袭袅娜纤细的身姿,提着灯,逸出优雅的韵味。我认出来,她是流觞公子身边那个叫依柔的侍女,自四年前那次落荒而逃后,我几乎再未曾见过那个笑如醇酒的公子,连这个侍女也只是偶尔见到,可是她的优雅,本就能让人记忆深刻。
  她看见我,愕然许久才问道:“姑娘是谁?为何深夜在这寒池之中?”
  隔了一段距离,她果然没有认出我,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低头凝视手中的杯子,氤氲绵长的酒香带着荷叶清味逸入鼻间。
  都说酒可消愁,若我饮尽此杯,能不能醉一场,忘却所有不堪?
  落落大方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家公子的酒杯无意飘到这里,姑娘能否归还?”
  “是吗?这杯酒是你家公子的?”我举起杯子,不知怎么就想恶作剧耍弄她一下,“既是你家公子的,那为什么不让他自己来取?”
  “姑娘,你——”她一时语噎,想是没料到我会如此难缠,摸不透我的心思。
  摹地,一个温润的声音悠悠传入心扉:“既如此,就请姑娘相还罢。”
  他竟然真的来了!轻抬眼,依旧是白衣染雪,风华倾世,命运几番轮转,终究还是没有错过。
  他看清我的模样,微微一愣:“是你?碧家的小丫头?”
  我在一丈之外望着他,神情恍惚:“原来,还有人记得我。”
  他微微皱眉:“夜凉水寒,你在这池中干什么?”
  我仰头望向那一勾残月,笑了:“不在这里在哪里?天下这么大,可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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