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忽地伸手向我,素白宽大的衣袖,随风漏出清冷的颜色,那一只手,指骨修长,洁白如玉,指尖若凝月华。
  我怔住,他难道看不出我此刻的污浊不堪?那样高远素净的出尘手,难道真不惜染上这世俗污秽?
  九州台上扶天下,公子侠心莫敢争。
  是了,他本就是侠骨仁心的公子,又怎会不怜我一介孤女?
  “月儿残呀,谁人望?月色寒呀,染衣衫……”我忽然凄凄冷冷地哼了两句不成调的歌,托起杯子,让月光溢满其中,然后歪头冲着他缓缓勾出一抹浅浅的、淡淡的、狡黠的、俏皮的笑,“你看,现在这杯中盛的是月光,不是你流觞公子的酒了。”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入喉浓烈,酒意驱散了池水的冰冷寒凉。
  世有千杯不醉之人,可若我想醉,是不是一杯即可?
  忽有素白迷了眼眸,却是他蓦地点水而至,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了岸上,温热的气息笼住了全身,如三月暖阳一般。
  “公子,她身上有血!”恍惚中,听到一声惊呼,一声叹息,终是倒了下去。
  一勾残月,一杯清酒,一袭白衣,迷离不真实的清冷画面,如同墨色洇染过的白绢。很多年后,我一遍一遍想起这一夜,都只觉遥远朦胧,描不出一丝清晰的轮廓,仿佛这样的场景,只应该存在那些古老的书简中,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被人用指尖划过。
  我清醒过来,已是五天之后,人自然是在流觞的别苑里,身上的伤也都经过了精心的处理。
  撩开轻纱帐,入眼是一袭月色衣衫,在清晨窗口流入的澄明微曦里,晕出绝尘的光影。我呆了很久,才笑道:“原来,你竟然也有不穿白衣的时候。”
  他缓缓回头,清眸里带了一丝探究的味道:“小丫头,你为什么每次说话都这么奇怪?”
  我摇摇头:“没有,我只在对着你的时候才会说奇怪的话。”
  “哦?为什么?”
  我笑了:“或许是因为爹爹老在我面前讲你的故事,说你如何如何厉害,所以我怕不奇怪一点,你就注意不到我了。你看,过了这么久,你还记得我,说明我没说错,不是吗?”
  他看着我,漾开如酒般的笑容:“碧叔叔真不愧是江湖百晓生,我的事都让他当成武林轶事来逗女儿了。”他忽又走过来,手掌覆上我的额,“烧暂时是退了,你觉得怎么样?身上的伤好点了没?”
  我点点头:“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这么关心吗?”
  他笑道:“你觉得我对你很好?小丫头是不是把人心想得太凉薄了?碧叔叔虽是长辈,但生前与我对弈论曲,也算交情非浅,你既是故人之女,我自然该照顾的。”
  我仰头望着他绝世的容颜,“那我现在无处可去了,你会收留我吗?”
  “你要是不嫌这里太清静,就留下好了,”他微微笑着道,“小丫头,看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了?”
  我别过脸,咬唇道:“芸姨说我败坏谢氏家风,让人动了家法。”
  他略一沉吟,道:“她又开始不安分了吗?小丫头,以后离她远一点。”
  我疑惑道:“你也被她欺负过吗?”
  他看着我,朗声笑道:“我有什么能让她欺负的?她还没这个本事!”他抚抚我的头,“小丫头,不喜欢的人,不理会就是了,不值得浪费精力去应付,你刚醒,别想太多,如果觉得闷就让依柔带你去书房,我就在那里。”
  他笑着起身向外走去,时隔四年,他身上的沉稳温润之气愈盛了。
  后来我终是按捺不住去了书房,他正端坐案前研究着一页棋谱,神情专注而投入。我静静地拿了一卷《山海经》,闲闲地翻着,翻到有趣之处就轻轻念了出来: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婞。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有鸟焉,其状如鸠,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
  一时来了兴致,竟随意开口便问道:“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山又真的有这么奇怪的神兽吗?”
  他许是刚好从解完棋局,竟也随性答道:“都是上古的地名和传说,究竟有没有也不好妄下论断,你很好奇?”
  我咧嘴笑了:“是啊,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有没有去找过?”
  “小丫头倒真会刨根问底,你要是有兴致,哪天我带你去找找如何?”
  “真的?”
  ……
  这样简静清明的日子,远离了那些仇恨纷争、勾心斗角,是浮生难得的闲适安宁。
  王芸很快便知道了我的行踪,但她也不敢过别苑来放肆,只能由得我逍遥自在。而我的那些不堪名声也在那时传了开来,流觞也终于听说了所有事情。
  那日黄昏,斜晖脉脉,潋滟花丛前,他静静地看着我,道:“你真的做了那些事?”
  我不喜不伤地道:“是。”
  他微微皱眉:“你还这么小,不过是个孩子,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我沉默许久,终是抬头倔强而执拗地道:“因为我想报仇,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可以为我爹报仇。”
  空气有一瞬的凝固,良久,他抚着我的头,叹息道:“傻丫头,一个不着边际的仇恨真的那么重要,值得你赔上一生?”
  我淡淡道:“你又没恨过,你怎么知道?”
  他沉吟半晌,忽道:“那年,我刚平定下边疆战事,就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我知道,这一切与谢家大宅里的很多人都脱不了关系,如果非要报仇,谢家将永无宁日。后来,问君楼主一局赌棋,定下我脱去桎梏、另置别苑的结果。”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落寞,外面的人,都只知他是风华倾世的无双公子,却从不知他身后曾有过这样的心酸不堪。
  “那时候,你一定很伤心吧?”我忽然有些不忍,他会不会和我一样在长安冷月下独自漂泊呢?
  他笑了笑:“自然是会伤心的,可是母亲一定不希望我一直伤心,至于那些仇恨,太执着终归会成为负累,会伤害到身边更多的人,也会让已经离开的人难以安心——丫头,你爹有没有说过让你远离江湖恩怨纷争、血腥厮杀?”
  我低声答道:“说过。”
  “你爹重要还是那些人重要?”
  “当然是爹重要。”
  “那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反而总想着和那些人玩,给自己找罪受?”
  “玩?”我有些不解。
  他笑道:“难道不是?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和别人玩勾心斗角、相互算计,如果你不理会,他们就该觉得无趣了。”
  我不禁愕然,原来,王芸那些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做的事,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丫头,你的恨越深,痛苦就越深,也越容易受到伤害,而你的伤痛,就是他们的快乐,这一次的事,难道还不能让你醒悟?你看,这锦绣万重,繁华三千,到头来谁不是一抔黄土?恨得那么浓烈又有什么意义?仇恨,如果忘不了,那就记着,总有一天会以最好的方式消除的,只是不要把所有的心都放在上面,更不要因此伤害自己,你才十几岁,天下这么大,为什么不去做一些有趣的事?”
  我问道:“我还能做什么呢?”
  “做你喜欢的事,想做的事,”他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丫头,我不管你有没有听懂,我只问你,你可愿意随我一起,试着重新开始,快快乐乐地生活?”
  一种倦意涌上心头,我想,很多时候,其实我都是简单的人,那些算计、漂泊都不是我想要的,冲动胡闹一回,累了、倦了,就放下了,既然不喜欢,又何必去执着?爹娘也一定希望我此生安好。许久许久,我扬起笑脸,道:“好,我以后就赖上你流觞公子,再也不理那些笨蛋了!”
  他闻言亦朗声笑了,眸中光华清远:“说好了,要是真放不下,我倒是可以帮你查清一切。”
  我有些讶然:“你愿意帮我查?”
  “这要看你表现如何,你如果表现好,我自然会帮你。”绵远山脉般的眉宇轻轻一动:“他们既然敢做,就该付出代价!不过,查清一切,并不等于报仇,小丫头不要想差了!”
  无意识地深深沉入那双清眸里的绝世光华中,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渐渐生根发芽……
  于是故事,从那个季节开始,重新落笔。
  很快,我便熟悉了别苑里的一草一木,渐渐恢复了本性,变得调皮无忌起来。我会在流觞执卷或对棋深思时,故意不停地绞尽脑汁问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会经常“不小心”把墨汁溅到他未完的丹青上,会缠着他学这学那却总是三心二意,会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偷偷拿他的紫笛胡乱吹着极其难听的曲子,会在和他对弈的时候,一次次地耍赖,还喜欢看他无可奈何却又宠溺纵容的笑,喜欢走路的时候牵着他温暖的手,喜欢和他一起玩“曲水流觞”、赏长安明月……
  年少的肆意轻狂、嬉闹无忧仿佛在那一年里一一绽放开,铺就满地璀璨。
  直到谢卓再次出现。
  “小笺,你真的不回去了?”他不知怎么就偷溜进别苑找到了我,开口不自在地问道。
  我当时正和流觞打赌要找到一朵花瓣最多和一朵开得最大的花,也没有多少心思去记恨他,随口道:“不回了,这里很好。”
  他的脸色僵了僵,迟疑道:“上次的事对不起,你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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