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风吹古树,花落如雪,拂了一身。
人如明月静好,白衣倾世,紫笛初横,清冷空远的曲声,幽幽晕开来,仿若露滴深潭、雪落冥山。浅淡清滢的紫色逸散入溶溶月色里,素白花瓣愀然飘漾,那样轻,那样柔,仿佛随曲曼舞。
应胜醇酒,应绝丹青。
然,渐渐地,清幽中似乎散出一丝淡淡忧思,甚至有了些许的凌乱。
曲还未终,他蓦地放下紫笛,淡淡开口:“月白风清踏花来,君先生果然雅客。”
花雨那端,缓缓走出一个浅淡出尘的身影,月白色的长衫飘逸如风,衬出无尽的从容闲适。后来我才知道,他便是问君楼副楼主君且问。
“山野闲人而已,公子谬赞。”他拱了拱手,波澜不惊地道,“只是这一曲本是清冽之音,却似暗藏忧思凌乱,莫非公子心中有未解之事?”
流觞没有回答,斟了一杯酒,道:“既是知音人,就请饮此薄酒。”
君且问道:“多谢公子美意,酒日后再饮不迟,此次君某是替楼主传信而来。”
流觞抬眼,向来温淡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三月之约还未至,莫非楼主有难事?”
君且问道:“流觞公子多虑了,楼主打算去一处故地,欲邀公子同行。楼主还说,对公子,就不拘俗礼,下帖相邀了。”
流觞道:“什么时候?”
君且问道:“此行可能会有凶险,公子可以考虑三天,三天后楼主会在楼中相候。”
流觞没有多想便道:“劳烦先生转告楼主,谢某应邀。”
“公子言重,若无其他事,在下就不多打扰了。”君且问笑着告辞,悠然离开。
“君先生稍等!”流觞不知为何突然又叫住他,“不必三天后了,谢某一个时辰后就到。”
君且问想必也有些愕然,微微一顿,但还是没有多问。
他走后,流觞忽然朝我这边望来,叹息道:“丫头,过来吧。”
我迟疑着咬唇走过去,低头不敢言语,手心全是汗,他抬手想抚我的头,却又垂了回去,仿佛有所顾忌。良久,他道:“想清楚了没有?”
我依旧默然不语,最终抬头望进他的清眸里,我知道,他必定能懂我的答案。
他避开我的目光,似乎有些不自在,“你怎么能这么糊涂?”说完这一句,他也默然了,四周静下来,几乎只有风拂过落蕊的声音。
什么时候,我们竟到了这样无话可说的尴尬之地?难道他就真的这么厌弃我的感情?悲伤又添了几分,我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对我好?”
“你——”他终于低头拂过我的发,轻声道,“丫头,你这是依赖,不是感情,我此去可能要半个月,你留在这里,好好想清楚。”
熟悉的清香渐渐远去,我望着那一袭逐渐朦胧的如雪白衣,觉得他似乎要从生命中一点一点抽身离开,变得那样遥远,那样陌生,让我那样的惶然不知所措。
我想,是我自己,亲手断掉了我们之间相伴无忧的岁月,如果我没有痴心妄想,没有不顾一切说出那些话,或许我仍旧是他眼中的小女孩,可以相伴左右,嬉笑胡闹。
可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要怎么假装怎么否认?
青石桌上青玉杯,淡淡酒香淡淡痕。
杯中尚有半杯残酒,清泠泠带着碧意,蛊惑着心神。
他果真如酒,是醉我的流觞,醉到不愿再醒。我痴痴地拈起那一杯残酒,凝视许久,递到唇边,杯沿似乎还留有他唇齿间的味道,有泪滑落,散了酒意……
他离开之后,整个别苑都空了起来,我甚少再说话,东西也吃得少了,每日呆呆地坐着,脑中尽是他的影子。
一日,我忽然见到了谢卓,他站在几丈之外冷冷看着我,前所未有的疏离和漠然。不过才一个多月,他以前总显露在外的锐气几乎尽数收敛,身上添了风流温雅之气,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不再是那个调皮冲动的男孩。也不知他是突然就长大了,还是经历了什么事情,竟会如此。
“你不愿嫁我?”他终于开口,语调淡淡,十分平静,却让我莫名地心寒。
“不愿。”我低低答道,竟有些不敢再肆无忌惮嘲讽他。
“为什么?”还是稀松平常的语调。
我斟酌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骗我!不过一年,你从哪儿去喜欢别人?”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沉默许久,忽惊道:“你喜欢的——是他?”
我的脸色霎时惨白,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
“你竟然——竟然会喜欢上大哥?”他的脸色变得十分怪异,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让我不由有些窒息慌乱。他冷笑道:“碧笺笺,你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你知不知道,这长安城这天下有多少女子为他倾心痴迷?他谢流觞可曾多看过谁一眼?更何况你比他小了十岁,只怕在他眼里你只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碧笺笺,你凭什么喜欢他又拿什么来让他动心?”
我强撑着挺直脊背,傲然回视他,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语,底气全无。
后来,他终于不再讥讽,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小笺,你会后悔的。”
那一晚,我从梦中惊醒,抱膝久坐床头,脑中挥散不去的是一袭越行越远的白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为谁痴狂为谁伤(下)
【奈何桥过孟婆汤,黄泉路上应慎行。】
冷冷的夜里,一个人出了别苑,寂寂寥寥地走着,不害怕,也未流泪。
隐约记得有人说过,流觞公子十二岁便上问君楼过三关、提三问,堪称绝世,天下若有女子想配得起他,只怕也得闯一闯那问君楼才行。话的真假已不重要,我碧笺笺的选择,由我自己来背负。天下若有不解事,请君且上问君楼。既然都不能解我疑惑释我心怀,那我也去问一问好了。
到达问君楼的时候,天已微亮,然而那楼中的繁华绮丽,竟未见有多少折损,最先进入的是一座酒楼,华灯酒韵里,人来人往,或迷醉落魄,或清疏冷傲,种种千颜,不知隐藏了多少故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这里心存敬畏,,因为这里本就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神秘气息。呆呆地站了许久,却无人过问理会,偶尔有两三道视线投来,也都是转瞬即过。
“请……请问你们楼主在吗?”我咬咬牙,抑住心里的紧张,开口叫住一个伙计模样的人。
那人看向我,微微一愣,很快便极有礼貌地回答道:“抱歉姑娘,楼主向来行踪飘忽,且从不轻易接见外人。”
我想了想道:“那……如果我想上寻签台呢?”
“这——”他沉吟片刻,似是觉得有些惊疑,“姑娘请随我来。”
他领我上楼,曲曲折折、迷迷糊糊地绕了很久,停在一间房外,隔了软烟纱帘,道:“弦儿姐。”
屋内缓缓传出酥软轻细的叹声:“什么事?”
“有位姑娘想上寻签台。”
“让她进来。”声音依旧酥软,带着无法言喻的蛊惑。
美人榻上,一妖娆动人的女子懒懒侧卧着,一只手撑起头,打量了我半晌,忽笑道:“小姑娘,你多大了?”
我迟疑道:“十三岁。”
“你要上寻签台?”
我点点头,她眼波一转,媚然笑道:“小姑娘,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姐姐,姐姐帮你做主,只是这寻签台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摇摇头:“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既然谁都帮不了你,你上寻签台又有什么用呢?弄不好是要丢掉性命的,你年纪轻轻有什么事想不通呢?”
我沉吟半晌,抬眼看着她道:“谢谢你,可我已经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就让我为他也为我自己再任性一回。”
她刚要开口,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如碧玉落地,“弦儿,你是不是忘了问君楼的规矩?”
我回头,只见一个身着雪色纱裙、清丽出尘、如仙如灵的女子抱着一张古琴走了进来,“无论年纪身份、贫富贵贱,只要上了问君楼就一视同仁。”
“弦儿知错。”榻上的女子郑重了些,起身道。
“这是你要的琴,流落到江南一带,所以多费了些时日。”她将古琴放在案上,转而又对我道:“你随我去见君先生。”
水色山光,烟水雾岚,素净的青白色点染了眸子,人仿若走入一幅浅浅淡淡古韵洇出的水墨画。月白衣衫的男子坐于低矮的青石前,正专心煮着清茗,朦胧的水雾模糊了他的容颜,漫出清浅意态。旁边长裙委地的如画女子素手抹弦,拨一曲天籁。
直至茶毕曲终,带我来的雪衣女子才敢上前开口:“先生,有个小姑娘要上寻签台。”
“三月的‘碧涧’,你尝尝。”月白衣衫的男子将手中清茗递给她,随即向我走来,他看着我,微微一笑:“小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在流觞公子的别苑里见过你,可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
“那我可不止见过你一次,你该就是碧先生的女儿吧?”他的笑容清浅无痕,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冷淡,“你上这里来干什么?”
我道:“我有不懂的问题,想问问你们楼主。”
他轻轻一笑:“楼主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要问什么问题,为何不直接去问流觞公子?”
我没有回答,只道:“那我就上寻签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