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有胆气是好事,只不过,你真的想清楚了?”
  他见我不语,只得引我去寻签台。
  走过崎岖长长的山道,还穿了一条隐秘的地道,终于到达一处山顶,地势不是很高,自上往下望去,可见底下一眼碧湖,波光澄澄,清透如玉。湖中心一座酒杯状的台子,杯中放着签,远远望去就像一杯邀人一醉的醇酒。
  “那就是寻签台,你要从这里下去抽签,一次只能抽一支,过了第一关才可抽第二支。还有,一旦抽了签,就再无反悔的余地,每一关都凶险异常,轻则重伤,重则丧命——你还要坚持吗?”
  我沉吟半晌,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崖边,尝试着慢慢下去,途中碎石滚落,我忍着不断被擦伤划伤的疼痛,借着突起的山石费力向下,然最终还是在快到底部的时候掉了下去。湖水很冰,浓烈的寒意侵入骨髓,我咽了不少水才勉强稳住身子,咬牙哆嗦着游到寻签台边,随手抽了一支,不敢多作停留便往回赶。上山比下山要难得多,待我奋力爬上去的时候,又一次天黑,天阴沉沉的,有下雨的趋势。
  君且问接过我手中的签,去掉外面的签套,念道:“奈何桥过孟婆汤,黄泉路上应慎行。”
  我无力道:“听起来很可怖,要做什么?”
  他皱眉解释道:“楼西有桥名奈何,过了奈何桥,便是黄泉路,黄泉路边有孟婆汤,你要做的,是过桥取汤。”他叹息一声:“此题不易。”
  “奈何桥?孟婆汤?黄泉路?”我惨淡地笑了笑,“连老天都不帮我,抽签之前应该去祈个福的——先生,奈何桥怎么走?”
  君且问面露不忍之色:“今夜有雨,你又伤成这样,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去罢。”
  “不必了,”我怕拖到明日自己会怯,会再无勇气走下去,遂摇头拒绝,“早晚都是要闯的。”
  “君先生,如果我真的命丧黄泉、一去不回,劳烦你把这个交给他,并转告他,笺笺不后悔。”我将头上的青色竹簪抽下递过去,微微笑道,这是我十三岁生辰那天,流觞亲手给我做的。然后转身,朝白雾深处那座缥缈的桥走去,还未靠近桥头,一种诡异邪魅的气息便铺天盖地地紧笼四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皮肤因寒意起了各种变化。
  忽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地,又顺着地势朝一侧滚去,地上有许多不知名的尖锐物,扎出的伤口格外疼,像涂了毒抹了盐一般,灯笼掉落,被风吹到桥边,燃烧起来。我吃力地爬过去,却借着仅剩的火光看到了许多双极其可怕的眼睛,发着淡红色的幽寒光芒——那分明是地狱毒蛇的眼睛!难道它们就是这奈何桥最前方的守护者?
  我惊叫一声,后退一些,手下却又按到一物,数声阴森怪笑回荡着响起,而桥两侧的水面忽漂来两盏淡蓝色的灯笼,停在桥上,仿佛黄泉路上引人前行的鬼火,转瞬间勾人心魂。腥味愈发浓烈,想是那些蛇已经按捺不住,欲食我肉,饮我血。我瑟缩着,不敢轻举妄动,风湿漉漉的,仿佛要黏在人身上,天色阴沉,波诡云谲。一场大雨即将到来。我知不能再拖,遂褪下唯一干燥的外衫,点燃朝那些蛇抡过去,然后趁机奔上桥头。一只脚刚踏上,火焰已灭,桥居然也沉了沉,仿佛只能承载飘忽的鬼魂,而不能承受生人的重量。我再次跌倒在地,毒蛇射出嗜血恶毒的目光,慢慢靠过来,我的衣裙也开始沾上毒液,很快被腐蚀。各种恶臭扑鼻,我一阵反胃,抑住想吐的冲动,拿出淬毒的匕首慌张地乱划。然而很快便全身瘫软,没了半分气力,意识开始模糊——这些混杂的气味中也有毒!水里不知名的花竟如火舞般不断延伸着向我绕来,冰凉濡湿的物体游上双腿,我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拔下金钗朝肩头狠狠扎下,才让自己清醒些。可是那些异物闻到血腥味,更加兴奋起来,我感觉双手被绕住,皮肤开始脱落,忍不住惊叫起来,疯一般躲藏挣扎着,几乎失了三魂六魄。
  雨终于下来,无情而残忍地砸在身上,像是暴虐的野兽。
  奈何桥过孟婆汤,黄泉路上应慎行。如今奈何桥尚未过,我就真要踏上黄泉不归路了。
  “丫头!”蓦地,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雨帘骤然传来,将我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那一瞬,周遭所有险恶不堪仿佛消失无影,眼中只余那一袭如雪白衣。
  是不是我真的已到了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才会看到这样虚幻不真实的影像?是不是老天垂怜,让我在生命消逝的时候再看他一眼以便来世相寻?
  “丫头,你在干什么?”他终于赶到,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那些毒蛇异花似乎有些惧怕,都稍稍退后了些。
  我从冰割火灼的疼痛中清醒过来,不愿让他看到我如此不堪的模样,遂摇晃着站起,冲他笑道:“他们都说,只有闯过问君楼才能配得上你,可是好难啊!”说完喉间一股腥甜,殷红的血就喷了出来。
  “丫头!”他面露焦色,伸手欲扶,却终是叹了口气,对身后赶来的君且问道:“小丫头不懂事,还请君先生网开一面。”
  君且问面露难色:“寻签台所抽之签,除非楼主手令消免,否则绝无退路,请公子不要为难在下。”
  流觞看了看我,微微皱眉,从袖中取出一卷丝帛,递给君且问,“这是你们楼主的那局珍珑,我已解开,请先生交给他,就说我谢流觞向他讨这个人情。”
  “那好,”君且问沉吟片刻,拂袖弹出一物,周围的毒蛇异花尽数退去,“只要不再踏上奈何桥就无事了,两位小心。”他叮嘱一声,悠然而去。
  雨势越发急了,仿佛天也承不住哀伤,肆意痛哭。
  清冷晶莹的雨水顺着素色纸伞的竹骨泻下,泛出雪白的光影,流觞在伞下看着我,皱眉道:“你闹够了没有?跟我回去!”
  “我不是小孩子,也没有胡闹。”我轻轻说着,雨水自脖颈处灌入衣襟内,身上已痛得麻木。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不要再犯糊涂!”向来温润的话语中隐隐有了怒气,“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任性妄为?”
  我微微一笑:“你要管我?”
  他看着我,怒气愈重,对一旁撑伞的依柔冷冷道:“依柔,你先回去!”
  “公子……”依柔开口欲劝,但慑于他身上前所未有的冰冷之气,终是隐忍着离开了。
  我忽然感到浓重的悲哀,他宁愿陪我在这雨中狼狈,湿那一袭出尘白衣,也不愿接受我吗?那为何又要在我凄凉萧索的时候迢递一杯流觞?为何要千般呵护助我重拾笑颜,织一枕酣香长梦?
  那么咫尺黄泉路,不如就此绝了,断我痴恋,护你清明。我挪动一只脚,稍稍后退,只差毫厘便可踏上奈何桥。
  “你疯了?不要乱动!”他的语声中有了一丝慌乱,“丫头,听话,过来。”
  “你真的要管我?”我知他又欲伸手相扶,勾出一抹笑容,一字一字道:“谢流觞,你要是管我,就要管一辈子!”
  抬起的手定格在半空,他怔怔地望着我,眸中神色莫测。
  隔了夜雨清冷,是看不见泪的,我不知我还有没有流泪,只是突然陷入长久的恍惚中,突然记起许多事情。
  我记得他说,“丫头,有我在,没人能勉强你。”
  “丫头,你可愿随我一起,重新开始,快快乐乐地生活?”
  “小丫头,你要是有兴致,哪天我带你去找找……”
  “丫头,这首曲子,你可会了?”
  ……
  一切都虚幻起来,似乎只是年少岁月里一场拼尽心力的赌局,我忽然想,若他这次不再伸手相扶,那就算了吧,不再任性固执让他为难,不再痴心妄想惹他生气,让这一夜冷雨洗尽所有痕迹。
  我尝试着挪步走向他,却终是无力欲倒,恍惚中一只手倏地将我拉入怀中——他紧紧拥住我,轻轻道:“碧笺笺,你不要后悔……”
  周遭溢满熟悉的清香气息,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这是自己做的一个很美很飘渺的梦。
  当然,我现在还好好的活着,在谢家别苑里横行霸道,就很好地证明了那确实不是一个梦,虽然过程中鄙人的手段有些不厚道,基本上什么哭呀闹呀以死相挟统统都用上了,但最终还是得到了花好月圆的结局。
  说起来,那个问君楼还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恶毒到了极点,我还没踏上奈何桥呢,就差点把小命给丢了。总之,又是伤又是毒的,我躺了近两个月才能下床,而且天天药不间断,至今我对药的厌恶害怕估计就是从那时候起的,由此可见,那个神秘楼主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设下寻签台纯粹就是为了折腾人!
  作者有话要说:刚从沙漠野外实习回来,各种惨淡无法言说啊……
  ☆、与谁相伴与谁归(上)
  【突然觉得,这一生,想和他一起做的事情太多,多到似乎永远都不能穷尽。】
  经此一事,流觞对我似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可我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是刚醒过来的那段时间,我对着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脸红紧张,连话也说不好。依柔姐姐终于弄清楚了状况,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她本就是温柔娴淑的女子,就算惊讶也不会刻意表露出来。
  这日,我斜倚在院子里的短榻上,她端了药过来,一步一步,足底生莲,我笑着起身道:“依柔姐姐!”
  “小笺,今日好些了吗?”她笑意盈盈坐到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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