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好多了,”我看着碗中的药,不情愿道,“依柔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喝这个东西了呀?”
话刚落音,流觞不知从何处过来了,瞥了我一眼道:“不想喝以后就不要乱来,你当问君楼是什么地方,说闯就闯?”依柔姐姐把药递给他,起身离开。
我不服气地嘀咕道:“你不也闯了?而且还只有十二岁。”
“那好,你不妨下次再去闯闯。”他坐下开始喂我吃药。
我想起那晚的可怖情景,急忙道:“不要不要……”我皱眉喝了一口药,好奇道:“你又是怎么闯过的?”
他淡淡笑道:“你爹没跟你说?”
我摇摇头,他道:“那你还是不要知道好了。”
我撇嘴道:“肯定没有外面说的那样厉害,所以你才不好意思说。”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道:“笺笺,在这里是不是觉得很闷?”
我愣了愣,慌道:“没有。”
他揽住我,笑道:“看你紧张的,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后天正府那边有一场晚宴,我就想问你想不想去,如果想,我就陪你去,你也好久没出去走走了。”
我道:“你要是不愿意去的地方,我也不想去。”
“傻丫头!”他松开手,梳理着我的头发,似乎想为我绾发。
“你在干什么?”
他在耳边轻声道:“我送你的簪子,你说还就还了?”
温热的气息撩在耳畔,我唰地脸色通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轻笑着微微退后一些,将青色竹簪插在我发间,口中戏谑之意却未断,“原来你也会脸红。”
这样的亲近无忌,让我有岁月无忧的感觉,若只是一个梦,也让它长久一些好了。
我们的又一次转折,依旧是因为谢卓,以至于很多年后我都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谢家正府的晚宴,我们最终还是去了,我知道,他其实不爱那样的场合,却怕我觉得无聊,才走入那样喧嚣奢靡的地方。他的出现,让谢伯伯和许多人都吃了一惊,隐退不出的流觞公子,竟然重涉尘俗。
进去的时候,我因为莫名的害怕,松开了他的手,他望着我,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后来我偷偷喝了几杯酒,觉得头有些闷,遂出了大厅,在一处假山旁吹风,身后响起脚步声,我回过头,看见谢卓,他盯着我,半晌才道:“你很开心?”
不知为何,我对他的讨厌之心似乎淡了,只觉得以后和他应该不会有多少关系了,遂展颜笑了笑。
他又道:“你是不是以为他真的喜欢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爱跟我谈这些比较尴尬的话题,掩住心下的一丝慌乱,道:“他说,会护我一辈子。”
“当孩子还是妹妹保护?这样的话你也拿来骗自己?”他冷笑道,“其实你心里清楚,他只是不忍心看你折腾自己,怕你继续胡来。”
我敛了笑意,盯住他道:“你胡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胡说?难道你没有听过他的仁心善行?他不过是在可怜你,成全自己的仁慈!”谢卓靠近我,话语中满是讥讽,“碧笺笺,不仅卑鄙而且自私,竟然以死相要挟!你知不知道,你和他的事情一旦传出去,会招来多少闲言碎语、谩骂唾弃?他长安第一公子的清名就要全毁在你手里了。”
“他向来自许清高,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喧闹浮华勾心斗角,却逼他不得不忍受,”他靠得更近了,几乎要贴着我的耳畔,我在黑暗中隐约看见他嘴角阴鹫的笑意,抹去了年少的天真,“碧笺笺,你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他,只不过想找个人倚靠?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被我说中了?”
我不待他继续说下去,也顾不上研究他是如何知晓这些事情,一把推开了他,后退几步,扶住山石,仓惶地喘着气,眼角余光瞥到一角雪白衣襟。
流觞远远地望着我,似乎有些不悦,我惴惴地奔过去,牵住他宽大的衣袖,他没有说话,反手牵住我,径直往回别苑的方向走去。我迟疑许久,不安道:“流觞,你不高兴?”
他淡淡开口:“你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我的手紧了紧,慌忙道:“没……没什么……”
他身上似乎有了怒气,许久才冷冷道:“以后离他远一点!”
他的怒气磨掉了我心上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天真——他是怪我的吧?怪我把他从纯澈清明的世外拉入这浮华虚伪的地方,污了他的清贵高远。纤尘不染的如雪白衣荡漾在眸中,我忽然感到很无力,无力得想流泪。
这一场醇如春醪的美梦在猝不及防中被蓦然惊醒,我终究还是没能继续骗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谢卓的话不断回荡在耳边,那些一直逃避的惨淡真实在瞬间□裸地扑过来。
是我错了,用性命为自己强行织出一份花好月圆,为他添下桎梏,这样偏执的爱恋,注定了难以完满。爱一个人,应当是希望他安好,希望他快乐,而我,却是那样的卑鄙,利用他的仁慈怜悯来成全自己,几乎毁了他。
水榭长廊,清荷池上。
我忽然顿住脚步,轻声唤道:“流觞……”
他回头问道:“怎么了?”
我凝神望着他,浅浅一笑:“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他愣了愣,笑道:“是不是酒偷喝多了,连路都走不好了。”
我没有回答,依旧笑道:“你抱不抱?”
“真拿你没办法!”他弯身将我横抱起来,怀中的温暖消去了所有的清冷寂寥。
既然要放开,那就再让我任性一回好了。
我将手环在他颈后,偎在他宽厚的肩头,低低道:“如果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有风吹过来,却没有半分寒意。
如果,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次日,我备好笔墨,在那繁花丛中一站,俏皮一笑:“流觞,你上次说要给我画像,现在我准备好了,画得不好,可是要受罚的……”
第三日,我把他死拽硬拽到案前,放下一叠纸,“流觞,我昨晚诗兴大发,为你写了十首诗,你要帮我改……”
第四日,我说:“流觞,西街有一场比武招亲,你带我去看……”
第五日,我说:“流觞,我给你做了一件衣裳,红色的,你穿上一定好看……”
第六日,我说:“流觞,这首曲子……”
第七日,我说:“……”
一个月零五天,我把每一天都填得满满的,任性而大胆地做所有想做的事情,奢望这一段岁月能酿成最美最醇的回忆,让我在漫长的一生里不断笑着翻阅。人世几多寂寥,总需要一些可抚慰支撑的东西。
突然觉得,这一生,想和他一起做的事情太多,多到似乎永远都不能穷尽。
然,世事无奈,终不能完满。
离开的那一天,是十五。
墨蓝色的天,明月朗朗,泛着白梅绽开的清冷颜色,落到心里生出孤凉的花。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夜晚离开,或许是觉得月圆的时候路比较好走,不容易摔倒;或许是因为贪恋的时间已太久,若再不走恐怕就真的连最后一丝决绝和勇气都消失殆尽;抑或许只是习惯了每一次离别的时候,都有这一夜冷月陪伴,无论月盈或者月缺,仰头看看,总会有心安的感觉,心也不会那么痛了……
院子里大片大片的花开出雪一般的模样,我走过时,一枚娇软轻飘飘地落下,荏弱而哀伤,如同某种凋零的感情。
我想,此后,他再不用为难了,也不会折了清名,依旧回到尘世之外,做他白衣如雪、笑如流觞的无双公子。也许很多年后,我们会重新相遇,那时候人事全非,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我的言笑无忌、年少痴狂,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影像。
思绪正在千般纠结中,猛然却被一个声音惊了心魂——
☆、与谁相伴与谁归(下)
【我喜欢,月色流到眼眸里的感觉。】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温润的声音,淡淡的语调,仿佛只是某一瞬自古老深山中走出时遇见一位路人的轻轻一声询问。
我僵在那里,只觉得万古长空,光景全消,连呼吸都变得不真实。
“早就看见你鬼鬼祟祟地出了门,还以为你又想偷拿我什么东西——深更半夜的,你也不清静会儿,回头我倒要问问依柔,是不是给你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这么能折腾。”
仿若过了一生那么漫长,我才怔怔地看过去,盛大的花海中,一抹雪白隐现其中,如遥远天山上飘落的纯净,他弯着身子,手在花丛间,一动一动,不知在干些什么。
想是许久没见我开口,他终于轻轻抬眸,黑山白水间若染清辉,潋滟繁花黯然失色,“愣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帮忙。”
我其实是真不想过去的,可不知怎么就极没出息地到了他面前,他微微皱眉道:“才说了你两句就不高兴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支吾道:“我……我没有……”
他看着我,眼中有了宠溺的笑意:“还说没有?那怎么绷着个脸,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他说着又随手将一个青花酒壶递给我,“拿好,这酒可不能偷喝。”
我没有去接,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咬破了唇,终是开口:“流觞,我要走了。”那声音空落落的,仿佛不是我自己的。
他的手顿了顿,脸上笑意未改:“怎么,被抓住了就想溜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