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丫头,记得下次换点新鲜的。”
我吐吐舌头,将玉笛塞回他手里,支着下颐道:“你吹一曲‘流觞’吧,我想听。”
“流觞?”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
我笑道:“就是你为我的舞谱的那支曲子,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流觞’。”
他的嘴角难得有了一丝细微的抽动,“你还真会就地取材!”
我煞有介事地笑道:“流觞一曲,曲如流觞。”
他看着我道:“那好,以后就让这曲子陪着你,不用我了。”
我仰脸一本正经地道:“这曲‘流觞’只能由你来奏。”
他微微笑了,轻抬玉笛,横至唇边,悠远空灵的曲调便蓦然逸出。
我看看他,看看明月,看看飘落的白梅,心念一动,忍不住起身行至一旁,拂袖拈指随曲而舞。
袖展如波来去逶迤,折腰微伏揽尽月华,落梅如雨衣袂不湿,旋身合转挥散清泠。
原是年少,歌舞总妖娆;原是相守,眉目总含笑。
终,轻绸似水滑落,定格成一幕抬眸浅笑的美好姿态。
“流觞,我好像始终只能跳好这一支舞。”重坐回青石阶上,我垂眉轻声开口。
流觞笑道:“傻丫头,好的东西,一样就够,多了反而显不出那份弥足珍贵。”
我闻言乐开了花,一字一字在心底郑重许下一诺:“流觞,此生,这一支舞,只为你一人而起。”
曾以为可以执守这句诺言直至青丝成雪魂归黄土,却不料后来的后来,岁月变迁人散情凉,终究还是未能守住。
“我决定了,这支舞也叫‘流觞’!”我忽然十分意气风发地道。
流觞的脸色再次起了波澜:“曲名‘流觞’,舞也名‘流觞’,丫头,你是不是想不出别的名字了?”
“我不管,我就喜欢用你的名字!”我抱住他的胳膊,得意地歪头笑道,“长安月下歌一曲,舞以歌名君知否?”
他望着我,无奈地摇摇头,我继续笑道:“现在,曲也有了,舞也有了,不如再合一阕歌吧?”
“哦?”他似笑非笑地盯了我半晌,戏谑道:“我们的碧丫头又要歌兴大发了?”
“对啊,这次你可不能抢我的!”我笑得一脸灿烂。
“不会是上也‘流觞’下也‘流觞’吧?”他微微挑眉笑道。
“你!”我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威胁道:“合的不好你也不许笑,否则……否则我天天炖豆腐给你吃!”我炖的豆腐是出了名的难吃,连依柔姐姐都毫不委婉地建议我放弃这道菜。
他朗声笑了,随即又极力忍住笑,容颜淡去了往日的温润如玉,竟添了几分可爱。
“其实我炖的豆腐也没那么难吃吧?”我不满地撇撇嘴,嘀咕一句,复又抬头清了清嗓子,傲然笑道:“你听好了,第一句是‘一脉疏华,愀落何人惜’……”
“……不寻埋香冢,不诉旧离伤。笑拈明月邀君心,酿此一杯痴狂。回眸处,长安樽前,清泠水上递流觞。笛初引,酒初温,相对灯前醉深深。且伴红泥火,且坐青苔阶,任它轻衫洇酒痕。并肩漫看月如水……”
歌声浸染月光,酿成一杯清酒,醉了浮生。
☆、并肩漫看月如水(二)
【花开不老,此生安好。这一生,我要怎么去爱,才能爱得够?】
那一夜,不知何时沉沉睡去。梦里,明月落花幽幽,清光满地,一袭白衣拂雪而来,迢递一杯流觞,扶我一世安稳。
醒来已是次日,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被捂了大半,落梅如絮覆了一身,连颈间都沾有细碎调皮的精灵,我迷迷糊糊撑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右前方那一袭身影望去。
长长的画卷,以细绳系了,悬空铺在两树之间,展出浩然之气。
白石桌上,小炉玉樽已撤,古砚横排,清水数皿,狼毫笔斜搁如箭,仰首向天。
落落清辉中,一袭白衣清冷出尘,卓然立在画卷前,不沾半点人间烟火气。墨色青丝如瀑泻下,修长玉手轻执墨笔,一勾一点,一横一转,深染浅匀,似行云流水潇洒随性。
搁笔,换墨,沾水。
每一个动作都那样灵动精准,流散出绝世风采。
素白宽大的衣袖覆在凝霜聚雪的腕上,水云一般垂下来,依风柔摆,漏出丝丝清湛的微光。
我怔了半晌,掀开狐裘轻轻走过去,只见那长长的画卷上绘满了繁花,白梅、夭桃、杜若、含笑……各式各样,千姿百态,布局浩大,精妙无双,织出一片潋滟天地。
那深深浅浅的墨色仿佛在心底激荡出一曲清歌,我万分震惊,一时瞠目结舌,哑然无语。
墨笔重重一顿,画毕,收笔。
“醒了?晚上有没有觉得冷?”流觞这才偏头,拢了拢我鬓边垂落的发丝,微微笑道。
我摇摇头,愕然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掠了一眼画,笑道:“你不是想看千花同开吗?这算不算是千花同开?”
我怔住,抬眼看他。
颤颤地,握住那双白皙素净的手,一股冰凉之感贴上肌肤,如染霜雪。
“你……你画了一夜?”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摹地紧紧拥住他,几乎用尽了所有气力,他的身子也带着寒凉之意,一点一点逸到心里,衍生出细微的疼痛。
泪,终是夺眶而出。
“这么冷,你怎么可以在风里站上一夜?”我颤着声哽咽道,“我只是个不祥之人,不值得的……”
“傻丫头,怎么会不值得呢?那些不祥之语、天理命数,你信便是真,不信便为假。”他顿了顿,贴近耳畔,气息温热。
我听见他说:“笺笺,这一生,老天爷欠你的,都由我谢流觞来给。”
刹那间,泪落如雨,肆意泛滥,我伏在他肩头,抖着身子,哭得一塌糊涂。
这个人,是天下景仰的出尘公子,是风华倾世的清冷谪仙,却为我寒夜独立执笔泼墨沾尽人间烟火。
这一生,我要怎么去爱,才能爱得够?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温声道:“傻丫头,哭什么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哭了……”
须臾,我止住泪,起身将他的手搂在怀里暖着,低声抽噎道:“我……我不过就随口开了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
“你不是不肯相信我吗?我只好做给你看了。”他轻勾嘴角,笑得风淡云轻。
我仰头看着他,道:“那是骗你的,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真的?”他抽出手,亲昵地捏捏我的鼻子,“那前天我不在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我一惊,吱唔道:“王……芸姨叫我过去,和我聊了几句。”
他微微皱眉:“她为难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不信我可以护好你?”
我摇摇头,垂眉道:“我只是不想因为这点事就烦你,更不愿让你踏入那个地方,玷污衣衫耳目。”我挤出一抹笑容:“真的没什么,她还不值得你费神应付。”
他轻叹一声:“以后我若不在,就不要再去见她了,我这儿还由不得她放肆!”他顿了顿,又道:“等你十六岁,我就带你去见问君楼主,然后游历天下,再也不理这些闲言碎语了,好不好?”
“嗯!”我重重点头,欣然笑了,又有些疑惑,“十六岁?为什么要等到十六岁呢?”
他笑道:“因为十六岁,傻丫头就真的长大了呀!长大了,就可以……”他忽地止住了话语,没有再说下去。
我不解道:“可以干什么?”
“可以做很多事。”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抚抚我的头,自一旁取过墨笔递给我,对着画卷道:“题几个字吧!”
“你就不怕我狗尾续貂吗?”我受宠若惊地接过笔,思忖良久,最终题下:花开不老,此生安好。
然后侧首看他,他凝神道:“就这两句?”
我笑道:“我可想不出那么好的句子来配这幅画,题多了,只怕这画就该毁了。”
“花开不老,此生安好。”流觞笑着念了一遍,将画收起给我。
我一手抱画,一手由他牵着朝随心居走去。
身后白梅依旧盛放如雪,一眼望去皆是素净清冷的色调,仿佛时光静止,永远不凋。
又仿佛,后来那一晚,白纱帐里落满眼眸的迷离颜色。
那时,我已十六岁,生命中的璀璨盛放到极致。
学着依柔姐姐做了雅致的香囊,放入血红的相思子,偷偷溜进流觞的房间,塞到他枕头底下,抿嘴笑得一脸春花烂漫。
刚想偷偷离开,却不料听到“吱呀”门开的声音,吓得急忙爬到床上躲起来。
白色纱帐外,首先响起的,却是谢伯伯的声音:“觞儿,这件事真的没有还转的余地?”
我越发紧张了,死死拽住被单,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流觞沉默了一瞬方才开口,话语冷淡而疏离,“我早就说过,不会再插手谢家家事,请您见谅。”
谢伯伯叹息一声,含了浓浓的倦意道:“也好……也好……为父一辈子就毁在这份家业上,受尽桎梏还害得你母亲……又怎么能让你步我后尘,一生不得安宁?”
我屏气凝神,趴在床上,祈祷着他们赶快有事离开。忽又意识到自己没有脱鞋,登时急得不行——流觞素来极爱干净,所有的东西几乎都一尘不染,万一我把他的床给弄脏了,下场一定惨不忍睹。想到这儿,我不由打了个激灵,十分小心地尝试着把脚弯起,尽量不挨到床。
“觞儿,你是不是在查你碧叔叔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