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浮生一梦前尘远,阿谁原是梦中人?
忘记的,却偏偏又重新回来。
那一季,那一日,素白梨花委地,恰如寒冬一夜雪落,满目清然。
和衣并卧的两个人,在这一片纤尘不染中相依相偎,仿佛远离了俗世。
“丫头,后不后悔嫁给我?”白玉指尖滑过眉目,一如既往的温柔。
“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情,就是遇到你,嫁给你。”眼角滑落一滴泪,洇入雪白衣衫里,转瞬不见。
“终于等到你长大,等到你最灿烂的年华,可是,却不能再陪你。”苍白如玉的脸透明得有些虚幻,沾染月光的清眸里,流过浓浓的哀伤。
“不要……你答应过,不会离开我的……”埋首宽厚的肩头,抑住颤抖的哽咽,撕心的疼痛。
良久,温润的声音拂过肌肤:“好,不离开……”
风过,梨花飘飞如雪。
“丫头,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伤害自己……”
“对不起,谢流觞答应你的事情,都无法做到了……”
最后一句话,轻浅掠过耳际。
“对不起,谢流觞答应你的事情,都无法做到了……”
他此生,在我耳畔,留的最后一句话。
一滴泪,落在颊边,滑入心里。
我从未见他哭过,却在最后那一瞬,得他一滴眼泪,此生再不能忘记。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为什么要这样爱我?让我,连遗忘的理由都找不到?
“姑娘,这位姑娘伤心过度,神思大损……要好好静养……绝不能再受刺激……”
“大夫,麻烦您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依柔姐姐,听说蓬莱岛的‘神芝仙草’能治百病,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你替我跟流觞说一声,让他等我找药回来……”
一生,原来可以这样短暂,如开在悬崖之上的绝潋花朵,芳华一瞬泻满九州,却终是凋零,不留半点痕迹。
“流觞……流觞……不要离开我……”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一定会……你等等我……”
“流觞!流觞!”猛地惊醒,狂乱中跳起,朝外奔去。
“小笺,你要去哪里?”水盆“哐当”掉地,湿意蔓延。
“流觞……你等等我……”青丝凌乱,足未着履,碧玉竹林匆匆奔过,院内碧叶葱茏,繁花似锦,“你出来啊,流觞……”
你知不知道,碧笺笺这辈子就只剩你了,你若离开,我还用什么信念在这人世走下去?
“小笺,你不要乱跑……”依柔姐姐追过来,脸色憔悴哀伤,“小笺……”
“流觞……你在哪里?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入眼一片苍凉,再不见那一袭如雪白衣。
“笺笺!”
“笺笺姐姐!”
风莫醉和谙谙也闻声赶过来。我惊恐地看着想要靠近的三个身影,踉跄着后退,嘶声道:“走开!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要去找流觞!他在等我!”他们终于止步,不再靠近,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在等我呢……等了很久很久了……”
“小笺!”依柔姐姐倏地跪下来,泪如雨下,紫色轻纱沾一身尘土,“我求求你,不要再伤自己了……你醒一醒好不好?公子他真的已经不在了,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都三年了,你把自己伤成这样,公子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伤心!”哽咽的声音,如暮春落红成泥的悲歌,“公子临走前,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他那样一个风华倾世的人,向来生死不纳入眼中,却独独放心不下你,你难道真的忍心辜负他的期望?你知道吗?当年你那个样子,执意去找‘神芝仙草’,我不敢拦,只能去求君先生,让他派人一路暗中保护;你终于平安回来了,我怕老夫人她们为难,不惜苦苦哀求甚至以老爷余留的家业相威胁,我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忘记会好起来……可是,你始终不愿意清醒,一次一次伤人伤己……是依柔没用,是依柔照顾不好你……依柔真的没有办法了……你告诉我,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肯清醒?才肯清醒……要是哪天你出了什么事,依柔定然第一个到九泉之下向公子请罪……”语到最后,已无法再继续。
“依柔姐姐……”我望着几步之外跪倒在地、泣不成声的娴雅女子,蓦然跌坐于地,冰冷的泪湿了衣襟。
浮生一梦,终是清醒,回头再看,荣华谢尽,满眼沧桑,不见来时伴。
原来,那些月夜归来,雪白掠过,不过都是我的幻想,我不断告诉自己,他没有死,没有离开我,宁愿活在虚幻里,疯疯癫癫、时喜时忧,也不愿醒来面对这样惨淡的现实。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都离我而去?难道这就是天意是宿命?”瑟缩着缓缓地用力抱紧双肩,嘶声痛哭……
年少多少繁华盛景情意绵长,终究也只能披一袭清冷月光,伏首痛哭一场,折尽沧桑。
清波那端,再不会有人,迢递一杯流觞;
长安月下,再不会有人,与我执手同归;
青石阶上,再不会有人,横笛并肩仰望;
无人共赏万里繁华,无人红泥温酒,无人浅笑伸手……
你终究还是成了我的镜中花,水中月,此生再也无法触及……
“小笺……”依柔姐姐撑着地欲挪过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抬头看着她,又掠了一眼不远处欲近身的风莫醉和谙谙,退后一些,“我没事了,只想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就一个人……”
“你们都不要过来……都不要过来……我已经很久没有陪他说过话了,很久很久了……”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而去。
沉浮的过往,失落的芳华,这一段青春蹉跎殆尽,只为一场遥不可及的虚妄之梦。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是你?碧家的小丫头?”
“小丫头,你为什么每次说话都这么奇怪?”
“傻丫头,别怕,有我在,没有人能勉强你。”
“小丫头,你不会是真对谁动心了吧?”
“碧笺笺,你不要后悔……”
……
遥遥的,看见那一株碧桃,散尽灼灼妖娆,换了浓浓翠色。
树下,再无笑如醇酒的出尘公子,唯留一方孤冢,独自凄凉。
经年孤冢魂断,樽前酒冷情凉。那样美好的初始,却不料等来这样惨淡的收稍。
流觞,我回来了。
缓缓地,抚上冰冷石碑,那寒意入骨,仿佛漫天冰雪压下。
“流觞,我回来了……”倚着冰冷颓然滑倒,颤颤地摩挲了一遍又一遍,仿若年少时贪念他怀中的味道,不肯放手,“你是不是已经等我很久了?”
“对不起……”冰凉的液体自眼角漫出,间或沾点在石碑上,“你一个人,一定很寂寞吧?我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三年多了,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你不断地出现消失,我不断地追逐……有时候,莫名其妙就笑了,莫名其妙就哭了,莫名其妙就闹了,莫名其妙又静了,那样的不真实……你说,淡忘一个人,需要多久?你离开我三年多,我为你糊涂三年多,却还是没有忘记一丝一毫,你笑的样子,你皱眉的样子,你说话的样子,你熟睡的样子……都忘不了……”
“……那时候,我说喜欢你,其实心里满是绝望……你总说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可是我真的很怕,怕你不喜欢我再也不见我……他们都觉得我是小孩子,认为我的喜欢不过是一时玩闹,可是我知道不是,你喜欢的那些东西,我没有理由地就喜欢了,你不喜欢的,我连碰都不想碰……这三年,我常常认为自己很老很老了,因为那样我就能跟上你与你并肩了……”
“……这辈子,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陪着我胡闹,纵容我的任性……我甚至曾经想过,有一天你厌倦了,遇到更好的女子,不爱我或是骗我了,我也一定不要怪你不要恨你……可是我想了那么多不堪的结局,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如今这一种……”
“流觞,你不在身边,我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蜷缩的姿态,毫无缝隙的贴合,却不再有暖意,“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啊……”
不知何时,闭了眼,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梦外。
恍惚中,月光已漫天洒下,静静的,像那年白梅树下如玉指尖滑落的琴曲。
若取这一夜月光,竭尽心神去酿,不知能酿出什么味道的酒。
抬眼,却见那一树桃花一点点从沉睡中醒来,仿佛初落人间的精灵,巧笑嫣然间拨开过往。
喃喃地,道一句:“流觞,你看,桃花又开了呢!”
那一夜,桃花树下,红线结发青丝相缠,换得满眼璀璨妖娆,盛颜展尽。
风过飞花如雨,拂上衣襟,三月柳絮点过水面的温柔轻软在掌心晕开,迷离中似乎又见到了那一袭胜雪白衣,素净清远,风华倾世。
隐隐的,有歌声传来——
“……笛初引,酒初温,相对樽前醉深深。且伴红泥火,且坐青苔阶……”
长安月下,轻歌一曲,不知还有谁横笛,谁拂袖,相视一笑醉卧樽前。
对花对酒,原来皆是年少旧事,消逝了,再也无法回来。
“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春色十分,花占三分,人占七分……”
“你不是想看千花同开吗?这算不算是千花同开?”
“如果有一天谢流觞老了,你会不会嫌弃,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