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那慈母一声声唤儿之声揪扯着他的心,“阿荆!阿荆!” ,心底更深的呼唤凄厉异常,猛烈撞击着他的胸膛,他胸口抽紧却不能发一字,眼底的泪几要涌出来。
  他又想起那中午的一巴掌,她受打之后定定看着他的表情,那神情这几日在他眼底晃荡,每每想起,总让他心揪痛,他从不屑向一个女人出手,但偏偏总是她。他要杀的第一个女人,是她,他动手打的第一个女人,还是她。可她,明明就是自己恨不得要捧在心尖上去疼爱的那个人!
  他夜夜脸贴着她的脸颊后悔不迭,行差踏错的倒底是哪一步,为何他们会走得越来越远?他日复一日负气冷漠,她在演戏,他任尝又不是?但现下,那过往的一切较劲都显得那么愚昧虚无。
  阿荆,我只要你回来,不管你是真痴还是假傻,我们还有时间,我们从头来过!
  可这白雪茫茫,他能去哪里寻她?每多一时,她便在危险中多呆一时,忧惧充斥他全身,心底痛苦的呼唤在他空落的躯体中回荡。
  灰白色的大地,远远见前方雪地上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比特儿父母呼喊着跑上去,果然是比特儿手里提着一只大螺灯,慢慢走来,脸上有几丝惶恐,他在母亲怀里闪躲着秦墨白的目光。
  比特儿大娘心放下来,开始责备问道:“你跑到哪里去?”
  男孩刚想张口,秦墨白急迫开口:“陈荆呢?”
  “她,我们本来一直在一起看灯的,后来走到桥那边,你媳妇儿下浮桥时,鞋子踩进水里,一直说冷,我想起刚买的灯忘记拿,跟她说过桥拿灯,给她生火让她烤鞋子,回头再找她,可是回来她已经不见,我找了一大圈,也没见她,就回来了。”比特儿缩缩头。
  “那是你媳妇儿?我还以为是你家中的——”比特儿母亲话没讲话,就被孩子他爹狠狠拍下,后面的话噎在嘴里。
  “多久不见她的?”秦墨白听到陈荆失踪的时间不长,希望之光耀亮眼眸,展颜问。
  “也没多久,天刚黑的时候。”比特儿说得不清不楚。
  秦墨白又问,“你说的浮桥,可是这个方向?”
  “嗯,前面有个小林子,穿过小林子,再往右手拐走一会儿就见着了。”
  秦墨白抛下一句谢,就往前掠去,留下嘴张得大大的一家三口,比特儿父母慌忙朝前方跪拜。
  小林子比秦墨白想像中远许多,他跃起上树顶看前面的浮桥像一弯月影横在冰河上,再远处,隐隐一片火把火光,他精神大振,向火光之处纵身。
  火光聚集之地,也是一片地热之滩,一洼洼的泉水带着热气从地下冒出来,灯舞队的成员有男女老少,皆戴着面具,他们生起了几堆大大的篝火,用毛毡搭起大大小小十余个帐蓬,烤肉烤饼之香气在空中漫扬,他们喝酒谈笑、载歌载舞,要一直守岁到天明。陈荆听不懂他们的言话,不敢靠近,又着迷他们的歌舞和形状各异的彩灯,一直远远跟着他们。
  秦墨白接近灯舞队,仔细看过每一个戴面具之人,没有发现陈荆在其中,大感失望,又怀疑她是不是被人劫了在帐蓬里,他运气全身,杀气升腾,却在眼光流转之时,在一片高高的草篙丛里,发现陈荆赫然半隐着身站在里面,手上拎着一个木面具,两眼充满向往地看站火光里的人群。
  边上有人起来,似想小解,突然见一大辫子姑娘痴痴站在远处草里,不由朝身边人示意,火边一群人都转头回望,一男子打了声充满挑逗的口哨。陈荆被他们发现,吓得不敢动弹,两眼张得大大的,如受惊的小鹿,一个女人摘了面具,上前来拉陈荆,陈荆转身就跑,长草勾住裙角,她绊倒在地,奋力向后退,眼泪涌出来,口里叫道:“优儿,优儿,优儿!”
  那火舞队的女人见她害怕如斯,停下上前的脚步,也拦住身后几个男子上前。
  秦墨白缓步走入人群中,轻唤:“阿荆。”从来清亮的眼波笼上蒙蒙烟雨,水雾深处,有一条黑暗的河流在涌动,里面藏着沉甸甸的哀伤和坚定的守护。
  陈荆见秦墨白款款走来,哭叫道:“公子,我怕。”
  秦墨白拉掉缠住她裙摆和脚的草藤,将她一整个儿抱在怀里,吻干她脸上的泪水,怜爱万分:“不怕,我们回家。”对身后围上的众人略一点头,转身一步步踩着悲伤前行。
  这个哀伤至极的男人将温暖和心酸都传递给了她,陈荆愈加放任眼泪恣意汹涌,泪水湿濡他的胸前,秦墨白胸口窒痛在无边无际地蔓延,让他几要承受不了,他将陈荆放下,抚着胸口,半晌,沉哑着声音好似哀求:“阿荆,我不知道你……是真的病了,优儿现在还一人在家里,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陈荆想起皇甫优有气无力躺在床上的样子,小心点了头,秦墨白充满酸涩微微一笑,以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再弯腰摸摸她的小鹿皮靴,果然还有湿润,他又将她抱起,一个提纵,人已经落在几丈外。
  陈荆看眼前景物飞转,耳边呼呼风声划过,甚是兴奋,在一起一落间,咯咯笑个不停。秦墨白心底冰川融成一汪春水,陈荆的笑声似顽童用长枝撩拨水面,先是涟漪一圈圈地晕开,接着就是水波儿随着长枝游走激荡,他那般第一次毫无顾忌的心意随着她的笑声透彻盛放。
  寒湖传笑音,圆月渡双影,灯舞队纷纷起立目送他们离开,啧啧称妙不已。
  夜初静,那边角小屋没了声息,月下人影低回,回望天际,天上月不似洛家月——。
  陈荆睡下了,他没想过,自己会用这种方式来结束她的一切,她那半生,总是辗转难安,在南北之间辗转,在生死之间辗转,辗转辗转,直到,茫茫月色里生出了青草;直到,红颜没入青冢……
  她终于阖目,将纷扰抛在身后,她不用再挂心了。
  他万千哀婉俱化静水。女子在风曲荷前,轻轻道:我心可昭明月,眼神深沉依稀还在昨日……却什么都远去了,他们认识几年,他突然记不清究竟有多年,只觉身后时光流转,仿佛过足了一生,他的意气风发随着那个女人湮没而早夭。
  她却明明还在那儿,睡着了,他又想起她最后目光,决绝而凄厉,灼伤他的胸口。
  秦墨白惨目一笑,那笑容让洛家青史失色。
  ☆、寻医
  陈荆在外屋“咔咔”咬着甜糯的板栗,怀里抱小驯鹿观看唐垂搓麻绳打草鞋,通向内屋的大门大敞,秦墨白正坐后堂,边上正坐着药痴,而鹰六吊着一只胳膊跪在地上,。
  他眼光穿过大门,脸上似笑非笑,慢声说道:“鹰六,你言语能力并不突出,可知我为何要留你在异地?”
  鹰六脸上显出悲伤,却仍沉默到底。
  秦墨白收回目光,低叹一气,“在什卓港,陈荆想在我这里埋的眼线,并不是李骏金,而是你,你与胡人莫维乃是师叔侄,陈荆每两年去一趟昆仑山,你们想也是老熟人,后话,也不用多说了。本王也不想再去追究,我只问你一件事,如果你还有效忠本王之意,就如实说来,贵人说若她出事,你如何为她料理后事?”
  鹰六听言,“咚”地一声又磕下头。
  秦墨白轻道:“她在这里,我不想在她面前杀人,你不是第一天跟着我了。”,他讲完又等了一会儿,鹰六还是石头一般埋头在底下。
  “贵人在船上夜半出没时,你与她房间最近,为何在我出门后才作出听闻声响的样子?你应该早就知道她在隔壁的动静,但你却没动作,你在犹豫什么?或者说,你们在等什么?”秦墨白皱眉看着他,陈荆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在王府里已有准备,不可能不照顾到突发后的事情,她自己是大夫,他希望她能为自己再留一手。
  鹰六不言语,秦墨白不再逼问,低垂着眼帘如老僧入定,屋子里清晰听到外屋栗子売在火里炸开的“啪啪”声。
  沉重的静默压得药痴喘不过气,他两手交握,大拇指相互旋绕,嘴里念念有词道:“怎么可能没事?不可能没事!寒气还是积压在百会和神庭上。其实我们从她在船上苏醒后就认为她脑子有问题了。我就琢磨着吧,她在做姑爷时,的确让人看不透,可王爷您了解她,您却认定她没事,那我也不好多嘴。是了,陈荆自己是大夫,一定用了药物控制!但药物的作用倒底是有限的,从理论而言,她一定会有反应,记忆力下降、思维迟钝等等……”
  他一个人摇头晃脑念了多时,秦墨白才抬起眼眸看向陈荆,她吃栗子吃得口渴了,正在喝水,两只眼睛溜溜转向窗外,那双眼睛太干净,干净得没一丝心机和底蕴,正如孩子的眼睛。
  鹰六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柔和的声音传来,让他想流泪,“我知道她要你做什么。若她出事,不再记得往事,她便要你杀了她。你却害怕我发现她的失常,又不忍见我为她伤心,于是就将皇甫优推到我身边,希望我疏离她来。可你对她终下不了杀手——鹰六,起来吧——是我的过失,大前提错了,后面的猜想都错了。”
  秦墨白弯腰一把拉起他,站起来,哀沉道:“这年月过去,少年意气烟灭,你跟着我可会失望?”
  鹰六眼睁大了一圈,不可置信,定了好一会儿,用力摇头,瓮声道:“属下这条命是王爷与属下对弈赢来的,王爷在杀场上忘险救过属下两次,鹰六跟王爷出生入死不为富贵,只为相知!”
  秦墨白拍拍他的肩一笑,走出内屋,掏出手帕伸手轻轻擦干净陈荆嘴边的栗子粉末,笑曰:“好个相知,我左右侍卫九十多人,过半为性命交投,同样的信意,我与崔社结为莫逆,却走不进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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