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他离开三年,一定布了一个天大口袋等着人,如果哈斯额尔孜着挑这个时间急着打开向往已久的出海口,那么它的气数也算尽了,历史不是个人能左右的,她能做的不过是匡正一个家族声誉。
  陈荆整整走了大半天路,才到得海沟边,时已昏黑,左右都无摆渡的船家,她目测了海沟的距离,走回头寻了根粗大的枯枝,掰成三截,将第一截树枝往水面一抛,起身掠向对岸,她一提气,没想到内力竟如发酵的面筋,充实澎湃不可估量,她精神振奋,掠过浮枝,远远两倍的距离开始下落,下落之时,她又扔出第二段,脚轻点浮枝第二次纵身,直至跃上岸。
  甫上岸,她就像被鬼追似的一股脑往前奔,她的内气提升得如此快,多半因为这两年秦墨白不知厌倦的言传身授,她恨不得能扎自己两锥子,泄了这浑身的劲儿,她的心,她的身无一不烙着他的印记,让她情何以堪!
  陈荆花了几天时间将市集中心的小馆打扫清爽,第三天,班德森过去针炙,顺便送去千只牛的契单,超出两百只牛的预算太多,她连说受不起。班德森只笑道让安心收下便是,还与不还,莫放在心上,她便猜出这契单后面的主人是谁,顿觉得手上沉甸甸的。
  医馆之处再过去二十里地,就是唐垂他们的种植园,陈荆在让人打造药柜、医台、匾额的时间里,十分郑重地去趟种植园,上百名哑仆见她恢复如初,无不欢欣雀跃。
  “先生,唐兄!这些年感谢两位如此恩待陈荆,此番回洛国,陈荆实在无一回报!”陈荆愧疚叹息道。
  药痴惊奇万分道:“你不随我们回洛国?”
  陈荆垂下眼帘摇摇头,“我与先生初次见面就说过,其实,我与洛国王爷有隙,我们原来就不同来路,自是不能同返。”
  药痴更惊奇,跳下椅子从下面侧仰着身体由下往上看陈荆低垂的脸孔,“他与你,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真要分开?!我还真不敢相信!”
  陈荆苦笑一下,转头看向唐垂,轻声问:“你们回去,王爷可对你们说他的安排?”
  唐垂点点头,伸手比划着:“王爷说我们回去,得跟隐宗见个面,如果他不安排,就给我们选择个富饶宁静的村镇生活。”
  陈荆点点头,唐垂又道:“其实,我们在这里出入自由,这里人也和气,我们离开还真挺舍不得的。我们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怎么办?”
  陈荆努力脸上笑得平和,安慰说道:“你们与王爷一起共患过难,想必他日子定会对你们照顾有加,我看这儿的兄弟姐妹们最小的也差不多到成家年龄了,碧开岛再怎么好都比不上洛国物丰景茂,那是你们的故乡,难道你们不想自己的后代出生能名正名顺的有个根儿吗?我嘛,当了半辈子的独行侠,只要有床有饭,一个人到哪里都是一样,莫担心我。”
  陈荆一席腑肺之言,却没有真实说服唐垂,唐垂脸上阴云密布,缓缓用手语说:“王爷说是给我们宁静的生活,但我知道,因为我们都是狱门岛上来的,回去多半就是被锁在一个大笼子里,再也不能像这般自在了。”
  陈荆未料他能想这么多,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她无力又低下头,只有药痴满不在乎地说:“就是呆在一个小地方,在洛国想必也多得是奇草怪木,也比这巴掌大的小岛强上许多。”
  陈荆干笑附合:“就是,就是,退一万步来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王爷的手笔,他就是要困住你们,也得找一块跟碧开岛大小的镇呀,唐兄只宽了心地去就是。” 唐垂看向她,不再多说。
  百号人就着陈荆前来,在园里热热闹闹地摆起了流水席,一场饯行宴从上午喝到晚上,陈荆听说三日后,他们便要离开,不知不觉饮了许多,晚上散宴,起身才发现天旋地转,边上之人劝她在园中歇一晚再回去,她却执意要离去,众人留她不住也随她了。
  有什么事比带着七分醉意,哼着小曲,悠悠晃晃地走在小路上更让人如仙似幻的呢?陈荆喝醉酒不会闹,不会哭,只会莫名其妙的乐呵,她看着头顶的月亮,甩着手中枝丫唱道:“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桥头,阿哥去当边防军,十里相送难分手,天上云追月呀,地下风吹柳,月亮月亮歇歇脚,我俩话儿没说够呀,没说够~”她半唱半说还带着笑,唱的是五音走调,说是的含混不清,可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陈荆走了五里山路,突然转过身,歪着头醉眼惺忪地笑道:“你跟着我这么久,不打财又不劫色,莫不是想借我的人气壮个胆,兄弟,过来吧,姐姐我罩着你。”
  那人背对月亮,远在她四五丈之外,听她如此说,便走上前,低声说:“真的假的?”
  陈荆仗着艺高人胆大,见来人走近,一把捞过他的肩,又发觉他太高,不由不满地道:“小兄弟,你还年轻呀,有一天你把口头禅从‘真的假的?’改成‘别操蛋了!’——恭喜!你成熟了。呵呵,我逗你玩儿的,我一个妇妇道人家哪能保护你呀?”
  那人“嗯”地应了一声,陈荆乐不可支地又道:“小朋友,妈妈没教过你吗?‘不要相信那些每个月都要流血一星期还不会死的动物!’”,感觉手下之人僵住了,陈荆笑弯了腰,继续说:“不过,我更不相信那些长着大脑却从来用第三只脚思考的动物!”
  那人沉默了片刻,终于淡淡问道:“喝了多少?”
  陈荆突然嚷嚷:“喂,女人的腰不能乱摸的,你离我远点儿!”
  那人改掺着她的胳膊,轻声问:“你还会唱什么歌?”
  陈荆嘿嘿笑着说:“我会唱的歌儿多去了!”
  “唱几支听听。”
  陈荆立着眉佯怒,“客官,小女子卖身不卖艺!”说罢自已哈哈大笑,笑完又兴高采烈地哼着小曲儿,从戏曲、民歌、r&b、一直黄腔走调地唱到蓝调、流行歌曲,眼看着小镇就在眼前,终于停了口,乜斜着眼哼道:“掌声呢?”
  那人从谏如流轻轻拍了掌,好半天才吭声,“虽大多是白话,但含意隽永,很特别。嗯,都是情歌,你为情所困?”
  陈荆不屑地道:“又不是我作的曲子,人家都写这个,我有什么办法,情歌才有人听,难不成你想大家都去听军歌去?再说了,你没听过‘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爱情,所有才有永恒的情歌’,听听,人家总结得多好。”
  边上的人又不作声了,一会儿又问:“什么是军歌?”
  陈荆不耐烦地道:“就是军队里唱的,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呀?我要到了,这儿有人家住,你不用再挨我这么紧啦。再见!年轻人,祝你好梦。”
  那人突然双手扳过她的肩,俯身沉声道:“我若走了,你就真的这么也不在乎?”
  “走?”陈荆皱眉轻问,半眯着眼恍惚了一阵,随后释然笑道:“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人来人往很正常,有什么好在意的?你走吧,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她拔开肩上的双手,轻身朝门晃悠去,倚着门板掏了半天却没发现没带钥匙,后退几步见那人还站在不远处,回头笑道:“我得爬墙了,你别学呀。”说罢,一个筋斗翻进屋里。
  在屋里站定,她的面上含悲,软瘫靠在墙脚,仔细听着门外一举一动,墙外之人失魂落魄,墙里之人心痛欲碎,隔着一堵墙,皆寂然无声。渐渐地,陈荆酒困涌上头,禁不住合了双眼,一个灵激上来,她一睁眼不觉天光大亮,她慌张开门,街上熙熙攘攘,人海茫茫中却再也不会有那缕清香环绕她左右,她缓缓将门阖上,在没有人看到的屋里,陈荆凝着脸有条不紊分药、拣药,写标签、贴标签,为医馆的开业,手上忙碌不停,只有她自己知道,心是从未有过的寂静如死水。
  岛上夏天的清晨来得早,陈荆更是在天没亮就背着竹筐赶到东海湾码头,爬上高高的山崖,那艘静静矗立的楼船就像一笔黝黑的巨大的感叹号撞进她的眼球,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大船,没多久,百名哑仆浩浩荡荡却悄无声息从蜿蜒的小路排成长长队伍走上船,鹰六一马当无,后面跟着脚步甚是轻快的药痴,像一粒魔豆在烤炉里跳跃,陈荆无声地扬起嘴角,眼中却盛满绝望与失落。
  待到众水手陆陆续续就位,小路上一个高修的杏衫男子掺着一名紫发几乎委地的白衣绝色美女人缓缓走来。陈荆呼吸一窒,努力眯着眼睛想看清那男子的面容,可他不时侧脸对女子交谈,她只能看到他随风翩飞的及腰长发,她记得,她帮他剪发是四年前,四年时间,他的及肩发又这么长了,她抬起手,在空中轻轻触了触他的黑发。
  一对丽人行到踏板前面,双双转身回望来时路,陈荆在心底轻念:你在海边看风景,我在山上看你,清风装饰了你的身影,你,装饰了我的梦。前人写景,后人绘景,尽管隔了一个时空,思念总是似曾相识的。
  两人回顾了许久,男子当先回过神来,轻轻拉着女子的手,走上船,踏板收起,几十名力壮哑仆推船离港。
  陈荆眼见着船尾之人再努力也难看清,眼见大船变小黑点消失在海平面上,眼见他与她从此天涯各一方,她望着空无一物的大海,轻轻吐出两个字:再见。
  ☆、归来
  陈荆的医馆静静开业,在班德森的游说和支持下,经过筛选,医馆集合了几名当地赤脚医生,从坐诊、拣药、护理到结帐挂号,一套简单而成熟的诊所运作流程让前来看病的患者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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