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她一人兼诊数科,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这天看完上呼吸道感染的小病人,边低头写备档,边问一个轻步走进的病人,“哪里不舒服?”
  病人没出声,似在等她写完,她极快地结束记录,微笑抬头,一抬头,笑容挂在脸上不能收也不能放。
  那人方坐下,轻声道:“心里不舒服,想一个人,想得疼。大夫,我这是什么病?”
  她回过神来,心跳如擂,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她脸上滚烫,好似那天早上偷看他被发现。
  秦墨白眉目舒展,作了决定,心底一片宽和明静,声音舒缓轻沉,颇含深意地道:“心从未离开,此经两月,只是送鹰六一程。”
  她皱了眉,怎么想怎么不通,不自觉地将眼光转出窗外,天已经漆黑。
  “原来这么晚了,我让大夫们下班,你稍坐片刻。”她一起身,秦墨白也起身一把拉住她,笑道:“他们见我来,都收拾东西回家了。”
  她“噢”的应了声音,又问道:“优儿他们呢?”
  “药痴先生他们回种植园了,他们本不愿离开,回来都极喜悦。优儿随他们一起去了。”
  他越往后说语气越平淡,陈荆知他其实是个心里在意,面上要强的主儿,一时也纳闷他俩人之间关系究竟如何,但转念又自嘲自己门前雪都没扫尽,还去管他人瓦上霜,便抽出手,如主宾相见圆场道,“远来既是客,王爷如肯赏脸,晚饭便由我作东吧。”
  秦墨白轻轻点头,口里怨嗔道:“我不在时,你总是这么晚才吃饭?身体才好,又不爱惜自己。”
  陈荆难为情听他如此直接的表达关切,转过话题,故作惊讶,笑曰:“我不过是客套一下,没想你真应了!”
  秦墨白扬眉轻笑,“你我之间有什么客套好讲,你既开口留我,我便作数了。”
  两人相识五年,头一回在小酒馆中对坐,拣了角落一处临窗望海的桌子坐下来,伙计送上菜谱,两人一时拘束都没动,冷坐了片刻,陈荆动手翻菜谱笑道:“这等琐事,王爷不习惯,还是我来吧。”说罢,老练地点了两荦两素,上了一壶淡酒。
  秦墨白将两人面前酒杯斟满,自已浅浅抿了一小口,轻喟道:“阿荆,这里没有什么王爷,从此我便是庶民秦墨白。”
  她一时难以分辨其中真意,顺口劝慰说:“你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脉,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改不了的。”
  才说完,便见秦墨白出现少见的轻漫姿态,一手握着酒杯以肘支着桌面,轻瞟着她,勾起嘴角问道:“所以?”
  陈荆干嚼着炒黄豆低头道:“没什么所以,我不过是说个事实。换我,我就不走你这一步。”
  伙伴端着托盘加菜,秦墨白将酒杯放下,轻声说:“吃饭吧,那些身外事,再想也无甚意义。你明知自己吃虾过敏,还点虾。”
  陈荆抬起脸,笑道:“是为你点的,你是客人嘛。”
  秦墨白不悦地皱皱眉头,欲言又止,只为她细心张罗菜饭,仿佛她还是智化未开的孩子,两人小心不去谈那些让对方敏感的话题,陈荆拣些这几日岛上病案说,秦墨白听得用心。
  陈荆看他不动筷,只顾着喝酒,颇为不过眼,又不便干涉,只若无其事问:“你酒量不错?以前三天两头听闻你参加些酒宴,从不见你喝醉过。”
  秦墨白笑了笑,“还行吧,的确没醉过,被你气的时候特别想醉死了什么都不想才好,可总还是这样子。”
  陈荆不敢对上他深情的眼,拉过酒壶,将所剩无几的洒倒入自己面前的杯子,一口饮尽,放下酒杯站起来,大声笑道:“走吧!”,路过伙计,拍着他的肩膀又吆喝着:“酒饭计我帐上,对面医馆的陈医女,月底一起结咯。”
  伙计连连说好,还从柜子下摸出一包黄豆送给她,秦墨白在边上微笑,白吃了还有外送,她这跟谁都自来熟的本领,他一辈子都学不来。
  陈荆走出酒馆面向医馆,后面的人没有告别的意思,便转了反方向,两人走到街边一处可观大海的瞭望台上,宽大的白石台上三三两两坐着些吹凉风的人,见他们过来,都把目光投到他们身上。
  两人临着海风,一同俯看黑色的海面,秦墨白突然问:“想出来没有?”
  陈荆从半人高的石墙缝中一根一根的拔出小草,道:“时不待人,再周密的计划都会漏洞。你在玩火。”
  “我从十二岁就他们交道,可以说,我不清楚自己府上有多少间房子,但却相当清楚他们每一步从想法到实现的方式和时间。三年了,是不能再等了——”
  陈荆看着他脸上出现的阑珊之态,忍不住笑了一下。
  秦墨白侧头瞟着她,淡淡问:“你笑什么?”
  “找不到对手的高手呀,寂寞胜雪——久仰久仰!你这还不是一人之下么,说得那什么什么手到的擒来似的。”她边笑边说。
  “你希望我去拿那什么什么吗?阿荆,只要你一句话,我携你一同共赏万里江山。要不要?”
  陈荆淡笑,“是哪里的江山?”
  秦墨白笑而不答,却问:“你可计算过大大小小的暗杀受了多少?”
  她将手中草叶扔下大海,语气里有凉意,“我不记知道有多少人想我死,但为了活命,从十岁起到现在,我亲手杀的人不下两千。”
  秦墨白脸上笑意不减,负手极目远望感叹:“阿荆,你总记得自己对不起别人,却容易忘却别人的不好,这就是我们的大不同。加上你的动作,到目前是六百九十六次,也就是我从三岁起,几乎每个月会去地府门口转一圈。皇族子弟,呵呵,听着风光,不过是比别人早考虑那身后事。”
  陈荆轻声道:“生死对谁都是公平的,谁都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遇到什么意外,当所得值超过风险值时,人就会忘记风险,扑向利益——”,她讲了一半收了口,听他说得这么悲凉,她本是想安慰两句,谁知话讲出口又变作了讽刺,她小心地去看他的脸色,还好他没反应,她悄悄松了口气,一口气松下来,一个念头突然闪出来。
  她可不置信地又朝他的脸上看去,秦墨白这下有反应了,转过身来笑道:“脑子终于转过来了?你没喝多少呀——”
  见她又眯了眼,他笑着补上一句:“真的,骗你我跟你姓!”
  ☆、闲话
  “你想不想是一码事,皇权路上的你争我夺,不是你想喊停就停的吧。”陈荆盯着他看。
  “你觉得风临如何?”他也盯着她的眼睛。
  风家为开国武将之后,代代忠良,在朝中关系盘根虬结,为秦墨白所倚重,可说是他从政最得力的靠山。风采又为他意中之人,她不能评议。
  “为何不回答我?是不敢说?还是提到这个人让你心里难过?”秦墨白绷紧了脸,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靠近她,逼视着她:“他哪一点比得上我?他从没对你认真过!阿荆,回答我!”
  又来了,时隔五年,昆城相似的一幕又开始出现,陈荆刚想绕开他,却被他用力搂住,低低说:“阿荆,不要动,我的手很痛。”
  陈荆听言,忙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手指僵直的垂着,捋开袖子却无肿无痕。
  “怎么回事?!”
  秦墨白垂下眼睫,“手筋断了之后,一遇潮湿天气就这样。”
  怪不得他不吃东西,是因为他根本拿不起筷子。刚接上腱筋,不能下冷水、不能做重活,他却在这两年像一个保姆一样为她洗衣桨衫、修整房屋,他是落下顽疾了,以后随得年岁增大,他的手只怕不能再弹琴、写字、画画,陈荆难过得紧紧捂着他一只手,眼圈泛红,哽咽着道:“傻子,你是个傻子,你不必做那些粗活的——我不是风小姐,你没必要为我多做那些事!”
  他抬起僵直的手指抚摸她的头顶,动作木木地,更让她难受,她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伤感的温柔,“我乐意,我乐意你穿我洗的衣服、我乐意给你缝靴子、我也乐意为你做饭,风临会的我都会,我倒底还要怎么做?阿荆,你怎么还忘不了他?——”
  陈荆拉下他的手,四只手交握着,哭道:“你凭什么说我想着他!你凭什么!你有娇妻美妾,我即嫁了你,不管是念着你的好,还是你的不好,从来就只想着你一个人,你凭什么说我想着别人!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公道的人!”
  她这么一哭嚷,本来在边上歇凉的人,三三两两围过来,更有人走上前,用力一拍秦墨白肩粗声大气道:“你!欺负陈医女,我们不喜欢!”
  秦墨白转脸盯着那只放在自己肩上充满鱼腥味的手,如水的眼波慢慢凝结,陈荆慌忙小心捧下那只濒临危险的大手,挽着秦墨白的胳膊,挂着泪笑道:“多哈,谢谢你这么帮我,不是的,我们好着呢,你们都误会了。”
  “阿荆,我们回去。”秦墨白当先一步抬脚。
  “医女,他是不是回去又欺负你?你不要怕他,医女,你说一声,我们就给他一点教训,让他以后再也不敢对你怎么样!喂,你!不许走!”
  他要是动眼皮,肯定就没好事,陈荆看着秦墨白睫毛轻轻一扇,赶忙又紧了紧手臂拉着他又走回石墙边,回头对多哈笑道:“不走,不走,我们在这儿说会儿话,多谢各位这么热心相问。”
  “我跟我媳妇亲近,也要受人管?!”秦墨白看着一群人仍不肯散去围在他们身前十步之外,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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