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凤允抖出一张白绢,虽是异国文字,凌乱张扬的笔法他日日相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凤允既然能找上她,就绝不止让她配合演戏这么简单,两年安逸生活,让她失去了惕心。
  凤允深沉庄穆的身影化作一个、两个、三个,直至成一群……乌涣涣地一片将秦墨白纤如柳絮、衣白胜雪的身形突现出来,秦墨白不是她一个人的秦墨白,他是这些多人十多年的希冀和赌注,他只能朝着他期许给他们的承诺和目的一往直前,不能犹疑、更不能背叛。
  “你在海上曾闹过一次自尽,如真有心挟我回北孜请功何至于此?前后有情节不合。阿荆,把剑柄打开,告诉我,不是那样的。”他温柔声音含着脆弱又深厚地期待。
  他临变思维也相当清析,陈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多年的苦练,到了这生离死别的时刻,居然还很平稳,他们是多么的旗鼓相当,但离去毕竟要比挽留要简单得多,她含糊其词:“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那次自尽算是我感情用事。”
  他淬玉似的脸上突然又转出一丝笑容,轻言:“我们这么曲折都过来的,你不必演戏,这几年我们在一起,你是真心,我也不会放弃。”
  陈荆一抖剑身,空虚而笑:“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还计这么多真假有意思么?一件袍子穿久了都舍不得扔,何况你这么好看的人。我不是无情之人,你知道的。真要掰算个清楚,只能说我有一片丹心向太阳、向可汗。但说到男女之心——两年无所出,非不能,乃不愿而已。还要说得更明白些吗?”
  她一直在喝药,她说为调养,他不疑有它,她却是这样对待他纯心以付!头一次,秦墨白脑里呈现一片空白,他不能思考、不能分辨、甚至也忘了呼吸!好一个人生如戏,不真不假,亦假亦真,毫不用心、去留无意!她要杀他,她让自己成为贪图女色、负信弃义之纤佞!她是整个东月大陆最杰出的探子,他的妻!
  还需要说得更清楚吗?她自若的神情似一把钝刀,铰挫着他的神经。
  陈荆不敢看秦墨白脸上的表情,可即使不看,也可以清晰地感觉他一寸寸绝望、痛裂下去,他的胸前和手上的鲜血一直没有凝住,一直淌,整件白衫几乎被染成血色,红殷殷地触目惊心。
  她一咬牙,按剑走上前,淡然道:“该结束了。”
  雷风行拔出双钩,二话不话就直扑她,凤允拉着呆如石像的秦墨白要往海滩回走,小鹿撒开蹄子跟在他们身后,那里停着一艘他们准备多时的大船,秦墨白却在船下停住,轻轻推开凤允,往回走去,眼里映着的全是陈荆身影。
  凤允见秦墨白痴痴呆呆的样子,急急道:“王爷,快走,那妖女真有杀心了!”手上出劲,封了他周身穴道,强行拖他离开。
  秦墨白如偶人般被他拉上船,却仍一直回头看向海滩,大船缓缓起锚,他突然睁大双眼,惊痛呼出声:“风行!”
  陈荆短剑反手划过雷风行脖子,鲜血如水柱冲上半空,雷风行庞大的身躯缓缓匍匐在陈荆身前!她杀人,出手一向很干净,除震慑场面,绝少有鲜血喷溅这样的惨景,她曾笑称自己是“一点红”,只见剑尖一点血迹,不见血流成水,她自说是对对手的尊重,而今天她却撕破仁慈的外衣,钢骨冰肌给他看了个通透。
  血光冲进他的眼瞳、他的大脑、甚至他的喉舌,他一张口,无声,却满口血腥,紧抓船沿的手松开,他直直往后倒下。
  陈荆撇开雷风行,几个纵身踏着波浪追向大船,凤允挥手,密密层层的飞箭射向她。
  被剑雨所阻,她眼望着船越来越远,无可奈何返回陆面。
  回到海滩上,她一屁股坐在雷风行尸体边上,久久望着海面。
  晚霞烧得整个天空红通通,太阳一落,一阵海风吹来,吹得她一哆嗦,回过神,伸手拍拍尸体:“起来吧,都走了。”
  雷风行一个鲤鱼打挺挺坐起来,抹着脖子的黏血,左右瞧瞧,长长舒了一口气:“王爷他们真的走了?”
  “嗯。”
  “贵人,刚才风行出言冒犯,多有得罪!”
  “嗯。”
  雷风行凑上前,除了两眼空洞,倒看不出她什么异样,心里放下心来,真心实意说道:“贵人,你成全我们,我雷风行以后命就是贵人的!”
  陈荆手在沙里无意识的抓着,笑容悲苦,“你们一个个老是要把命给我,我要你们的命作什么,就是要,这天上地下,也不过只想要他……”
  陈荆收了口,将脸埋在膝头上,半晌没动,待再起脸,雷风行见她膝上几点湿润,便知她方才实是难过。他手足无措地跪在她面前:“贵人!贵人!以后王爷打回江山,我与凤允作保证,一定还会迎会贵人的!你别难过,难过对身子不好。贵人现在可要为肚子里的小世子着想。”
  陈荆听言,怔住,缓缓道:“我不难过。墨白对我很好,我们的感情,他尽力了,我也尽力了,没法子——”
  她抱膝仰望天空,不管他失败还是成功,他们的故事落幕了。他与她交汇一瞬间,迸发最绚丽的火花,留下最缠绵甜蜜的回忆,当繁华散去,当容颜老去,伴随她的还有回忆。
  雷风行重重叹一口气,与她一起坐在北国不知名的天空下,遥望斗转星移。
  ☆、回程
  在清理秦墨白留下的庞大家产时候,陈荆大吃一惊,她知道他在闷声发横财,没想他几乎垄断全岛粮食药材流通,怪不得班德森对他又敬又忌。
  陈荆将这几年的医学手札留下给大夫们,医馆过名给班德森。其他财产就按镇上人头折成几个大地主产业里股份,派送出去,引得全镇人民像过节一样高兴。
  班德森接过转契书,动容兼惋惜地坦言道:“当初,他哄我花了大把牛羊去装那个输水的东西,结果冬天一到不能不用,把我资产全都冻在那上面,骗了我的珊瑚岛去,我可是恨得他牙痒痒啊!我还道他是有想法之人,没想到居然这么淡看名利。他这么大的家业分了怪可惜!他身子好一些了没有?”
  陈荆强笑:“无大碍!我们都是外乡人,他折腾些个东西,只为了打发时间。之前多有冒犯处,还望族海涵。”
  班德森嘿嘿一笑:“看夫人行事,你们是要回乡了?”
  陈荆点头,“我们出来游历,时间也不短,家里人也掂挂,应回了。”
  班德森方了然,两人又谈了一些交割事宜,相约着几日后去了北岛。
  北岛的托吉斯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陈荆只身前来,让他喜出望外,当天穿得金光闪耀,听闻她要回去,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奈何她身后有个大胡子猛汉无时不刻瞪着自己,他失落地带三人前去他书房,陈荆终于见到让秦墨白朝思暮想的玉石。
  “不是我小气,我只是不愿称他的心,但愿意双手送给你。” 托吉斯轻轻将玉石放在她手心上,又惹得雷风行眼睛又大了一圈。
  多日冻结麻木的悲伤,被层层剥开,才惊觉深不可测,充满了阴郁和不可抗拒的绝望,她失控地握玉掩面大哭,惹得身边人人垂首。
  陈荆红肿着眼骑马出城堡,雷风行不解问她为何没接收那玉石。
  她朝着班德森,又说了一遍:“族长大人,切记得要妥善保管那三块石头,想不多时便有人前来寻,若没什么交待给他们,怕这岛上有灭项之灾!”
  她不是啰嗦的人,但这话对着他和自己不只说了三次,这次又借着哭沙的喉咙重复,分外凝重,班德森拉紧马缰,心里一阵叹骂,那时看秦墨白风姿秀雅鬼迷心窍,竟想不到因他们惹祸上身,人财两危,真是没天理呐。
  可没天理的事在这世间多去了,种植园无端大火,药痴在火灾中身故,秦墨白见陈荆身子欠佳,一直没说。她转眼向雷行风,雷行风低下头,小声道:“先生说那侏儒太精滑,让我先敲晕了他再引火。”
  陈荆什么也没说,寻到药痴坟上,坟葬按照洛国风俗以青树圈土,干净的坟包前竖着一块洁白墓碑,碑上铭文古朴典雅,向来被士族奉为圭臬、惜若珠璧:本草金方惊鬼神,北海绝学奠万流。奇才一纵不可阖,机锋落月互纵横。小字书:“毁戒邪谄,多嗔少施,又善慧清净、可爱光明”。
  寥寥几行字将药痴生平是非交待得一清二白,碑前置着白灰和三杯沾了灰的酒杯,空了的酒樽似被人随意搁在一边,瓶身却又端正庄重。她抚着酒瓶饱满的曲线,两个离她远去的人,两厢不搭干却又都在黑白正邪中游走的人,谁能想到,药痴这一生的知已最后是秦墨白。
  几天前,眉眼清丽的男子也曾坐在这里,衣袖当风,仰首望飞鸿,鸿飞满北洲……
  她泫然将手中的花束放下,转身又回到种植园,种植园中人皆惊诧她又要离岛,众人反应不一。
  “跟我走,我送你们上云顶山;留下来,等王爷派人接你们回洛国。”陈荆坐在大堂中,等着他们选择,眼光却放在着皇甫优身上。
  唐垂首先站去陈荆前边,大堂没有声响,一个接一个在她面前规矩地站了三列纵队,皇甫优眉心深锁,看她一眼,迅速低下头,步步慎重走到她身侧,陈荆目光微微一动,握住她手,皇甫优只觉得包裹着她的手掌暖薄干燥,被用力而坚定地握着,似承受了庄严的承诺,她对她,生死不离,她心底抽搐,寥落闭闭眼。
  陈荆办事利索,只几日便装箱物什登船,船开,她不敢回看,只钻在房间,可房间里都盛满关于秦墨白的记忆,就站在这里,那天海上变天,他将她搂在怀里独抗风浪。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