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她扶住桌前,压住从胃里泛上来的酸恶。
雷风行敲门进屋,陈荆抹了一把脸。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孔,忧心道:“我这几日见贵人日日反胃,等贵人身子好些再离开也不迟。“
陈荆喝了口热水,道:“一时好不了,等不得了,依他的性子,到洛国一回过神来,就会派人到碧开岛来捉我。”
雷风行点点头,问:“贵人可要煎什么药?”
陈荆坐低下来,拿过盒子里秦墨白几乎天天抓在手中的绣绷,道:“我没事,过些日子就好了。去瞧瞧优儿需添置些什么吧。”
边上雷风行黑皮下透着红光,陈荆知道有一朵叫做“爱情”的花朵在他心间开放了,默默叹气。
她这边气没叹完,外边船舱开始闹哄哄,唐垂敲开门,一脸严峻地向她比划个不休,陈荆叹气几要叹到肺气肿,无可奈何走到仓房,皇甫优泪痕斑斑坐在窗边,两箱金条被打开,已见了底。
“优儿,你这是做什么?”陈荆敛眸问,这两箱金条是岛上一干人日后的活命本,她这么一块块扔到海底去,无钱寸步难行,皇甫优的意图她依稀猜着些,却免不了要问,她们太缺乏良性沟通。
“荆姐姐,你是有主意的人,我听闻大陆上的人为了金子会杀父杀夫,你现在有了这些金子,所以不需要公子了,对吗?他对你那么好!”皇甫优眼泪又簌簌落下,一如五年前。
换做别人讲出这番话,做出这蠢事,陈荆一定会血气上涌,抄起板刀敲翻他,但皇甫优俏生生哀戚戚讲出来,陈荆只觉得她们真是一根藤上俩苦瓜!
皇甫优紧抓着窗楹的指关节泛白,嗯,还坐得挺稳,不是寻死就好,陈荆在箱子周边转了一遭,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还真扔得干净,连粒金豆子也没留下,她抚着胸口,瞪她半晌,方道:“你和我,他的世仇,他现在是王爷,将也可能成王,他有家有室,别去想那些有的没有。”
“他在洛国坐牢,我陪他;他成王,我陪他;就是他死,我也陪着他!他是王爷,是王,有妻室,又有何干!荆姐姐如果真在乎公子这个人,不是他的身份,就不会计较那些!”
陈荆一下噤如寒蝉,怒她天真懵懂,又觉她这一番讲出有那么几分大道浩荡,竟无从下口辩驳,皇甫优见她被噎站着,趁胜追击,冷冷道:“你们要去云顶山,只管去,我与公子一样,就是死,也是洛国魂。”
说着松开手,人往后仰出窗外,陈荆忽地鹞起,轻折腰肢一个探身毫不怜惜地扔她回舱内,皇甫优就在狱门岛上聂家两小姐手下也未受此粗鲁对待,人撞到地板上,整个人痛得发晕,惊得发痴。
她头晕脑涨之际,陈荆一把将她提起坐在箱子上,盯着她眼睛,道:“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自轻轻人?”
皇甫优带着鼻音哼一声,涰泣不止,模样柔弱无依,陈荆轻叹一口气,放柔的声音:“是我错了,我既然将你们带出狱门岛,便是不让你们受人左右命运,我罔顾你们的想法,一意孤行。你说得对,你们是洛国人,我无权去替你们去选择。现在世道乱,我送你到公子身边,我们就走!”
皇甫优霎时停了眼泪,睁大眼睛看着她,“我们是回洛国了?”
陈荆轻哼一声,拉她下箱,一同往外走:“你们这些泪涟涟的小娘子真是本女侠的魔怔,此事从长计议,你若再寻死觅活,下次给我跪搓衣板!”皇甫优乖顺得直点头。
雷风行留在陈荆房中坐立不安等她,一见她进屋,直直就问:“优儿没事吧?”
陈荆扯过一张椅子让他坐,自己靠上绣床,徐徐说道:“她可给我出了道难题,我们原打算在从哈斯额尔孜登陆,下图塔木,将他们送到云顶山,返图塔木后安安静静生下这个孩子,待战争结束后,你们再回国。她却一心要去南洛,你们洛国的忠民呐。”
雷风行听了满心陶醉,欣赏有加,“我没看错,她和我一样死都是洛国人。”
连你们说辞都一样!陈荆望天,天空好单调啊,“你们是一样,那,给我想个办法吧,怎么忠义两全?”
“那我们就从洛国往迟理,大洛危胁在北部,西部关卡倒不会查得太严。”
“他回去,还会这等散怠之状?”
绣床上之人眼开一缝,精光隐伏,雷风行不能答。
雷风行期期艾艾半天,方低声道:“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其实凤允先生也是盼我带着哑人们回去替公子分忧的,他给我一组暗号,若我等平安返洛,凭暗号可找到他。”
“你一堂堂大将,要回到靖安王身后,为何要偷偷摸摸?怕是他叮嘱你在路在找个机会了结我,如不能,便使计将我带到洛国,由他设法来结果我性命。”
“贵人,我没有那个意思的,贵人怀着王爷的骨肉,雷行风断断不会做那断后的小人之事。优儿回洛国的意思,是她单纯的想法,她没有歹意的!”雷风行身子前倾,双拳紧握。
陈荆从床上扯出一只布老虎,无声而笑,“她的心思,我怎么不知道。风行,你是真汉子,我信你。人的一生,经得起几年等待?这个孩子有半身秦家血,洛国山温水暖毓风流,它便肖其父三成,我此生也足以快慰。”
雷风行呆呆看她,跨前一步,在陈荆脚下拜倒,郑重地叩了一个头,昂起头来,激动地道:“谢贵人成全!”
☆、暗杀
首昂艉高的宝船乘风破浪月余,于夜色中抵达南洛一个正在兴建的港口,陈荆早在船入浅滩前掠水出去,先驱查看地形。
孤港绝壁临空,抚据大江要冲,水流端急,地势险要,山间林木郁黑,蔚然深秀,岸边亭阁隐隐,颇有奇峻。
陈荆眼里装着风物,心中盘算不间断:请保镖、置马车,身为近百号人大家长,无金无粮,力薄难支。据雷风行所言,她离开洛境,秦墨白一面派人仿她字迹向琉璃朝廷递了一本,陈情辞官,毕玥女帝欣然恩准;一面在洛国又放出风声,道昔日龙威女镖师嫁入豪门,洗手江湖。她曾经遍布南洛的人脉被瓦解殆尽。
时局变动,求人已不是腆不腆老脸的问题,她一只丧家之犬,一个不小心就会累及朋党,筛来选去。她在船上就想到一个人,这个人的医院遍布大江南北,财大气粗,是秦墨白最珍爱的人才之一,是最可傍的对象,足有能力自保且有财力让她们支持到与隐派的人接上头。
印象中百里之外,有一家小有规模的云梦医馆,只不知这张老脸还值不值钱。
她脚底很轻,暗夜中的本能让她如一匹猎豹般警觉,过了锁溪桥,四野寂静,越走远,重重惶恐弥漫心间。
前方似夜的渊,后面似断掉的路。
脚步蓦然停止,她折返港口。
夜风中有女声隐隐啼泣。
没有月的夜,皇甫优一身淡衣很打眼,她蹲身对着地面哭泣,石滩上东一团西一团的黑影比石头更具有死亡气息。
她心慌走进石滩,尸体!水边、岸边横七竖八的尸体,她抱起一人,身子还有余温,只是余温,眼睛半开,神情茫然,他还没察觉死神靠近就已经倒下了!
“义哥……”
手指抚过他焦乌的面容,就如他们粗糙的大手曾温暖地抚着她的头顶那般,他们是她的朋友、她的亲人,他们总在阳光下对她绽入笑脸,如今却在冰冷水光中木然看着她,仿佛至死求一个答案: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他们勤勤恳恳、不求回报供她吃穿,无保留地信任她,仰仗她,她又回报了他们什么?
她拔出他喉间一根针,针尾琢着特殊的连心双孔,暴雨梨花针,她送给神机营的暴雨梨花行,见血封喉。
她两指折断细针,埋在臂上人颈前哽咽,“义哥……”
“我也没想过先生会料事如神……”雷风行声音让夜更沉重。
凤允真是料事如神,算准了她会回南洛?也有能力在南洛四个港中都布兵排人?为何发了针又没有下一步刺杀举动?陈荆抬起脸,唐垂在雷风行身后,被她眼光看过来,衣角微动。
雷风行解释道:“唐垂因为放箱子时,想到箱子里装着药水瓷瓶,打开箱盖弯腰躲过一劫。我护着皇甫姑娘,打落暗器后,已经不见人影。”
陈荆在箱盖上的确找到几根细如牛毛的青针,他站在箱后怎么迎着自己放针?
她与唐垂隔些距离相面,她知道他的眼光没有看他。
她轻轻走到他眼前,终于看清他的双眼,那眼神让她想起一只老狼被狼群抛弃,独自行走森林中,恐惧、含屈、悲伤、愤恨……它清楚地自己正踏在末路中,有什么痛苦比这样的钝杀更让人心惊呢?
她等着他表达点什么。
终于,唐垂慢慢抬起手,她认真地看,也慢慢举手回应:“唐兄,你们是我亲友,但只剩你一人了,我希望你安好。我这就写一封引荐信,你凭信,唐门若怠慢你,我日后便打上他山门!只是,这中间,你千万不能向唐门当家之外的人暴露来自外岛的身份,谨记!等太平了,我再去找你!”
唐垂点点头,不多时,带着陈荆给他的碎金、引荐信和地图,趁黑小跑离去。
“贵人,他怕死跑了?!奶奶个熊!跑哪儿去?如是拿我们跟朝廷邀功,怎么办?”雷风行惊诧后骂不迭。
“我去找块地,他们不能躺在这里……” 陈荆低头似自言自语。
雷风行与皇甫优紧随她走进采石矾,三人将尸体一具具整齐地排在平坦干燥的碎石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