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言说着就从怀里取出仅剩的两粒金瓜子放在杨叔公面前,在后堂偷听的杨主母一见黑漆面桌上黄澄澄的金瓜子,忙笑道走出来,一扫了金瓜子握在手心,叠声说:“使得、使得!不就是租个几年的屋么,他二侄两父女走了,旧屋还空着,这些年虽偶尔有打扫,但屋子没了人气,总有败旧,但地儿清静,也是一间好屋。姐儿不嫌弃,那间屋如何?”
  陈荆想起来那吊脚的水上木屋,岌岌可危,而且夹在连成排的木屋里人眼繁杂,出入不便,总有些不如意,但眼下本就是人比屋多,难落下脚也可省了一番心思。想了想,双方就立了个租约。
  两个女人又叙了一会话,因是长年租佃关系,杨母待她也亲热起来,陈荆当下便把难事与她讲,祈盼她援个手。
  杨母上下打量她,点头道:“瞧你身子结实,我日前还听说酒坊里缺得铲酒麦的人力,这年头有力气的男人去打仗了。想是女人,如果肯干,老板娘也不嫌弃。你怕一双眼睛招是非,在那后坊,也不用见人,可好?”
  陈荆喜出望外,连连说好,笑别了杨家。
  吊脚楼年久失修,顶棚透光漏风,陈荆当机立断用买不出的衣物换了些薄菲菲的木材,略略修缮才算像个屋子的样子,上下两层楼,雷风行脚重的,一踏进门,三人都觉得屋子颤颤巍巍,周边环境实在太差,鼠蚁虫蚊滋生,刚搬进的几天,陈荆与皇甫优都没睡着,被虫咬得翻来覆去。
  亏得陈荆在野外找了些药草,点燃薰跑了蚊虫才略略安睡片刻。
  狭小的空间,雷风行一个大男人与两个女人少不得要朝夕相对,陈荆生性放达,又是已婚女人,倒没觉得有何不便。
  苦了皇甫优,时不时眼见雷风行从河边洗澡回来,□上身,便满脸羞红,在屋里皇甫优不再扮成盲妇,芙蓉当面,惹得雷风行失神忘我,陈荆在边上怎不知他的意,却静观不表。
  一日,雷风行拉了陈荆在屋外畅快地表达了自己意思,陈荆很为难,秦墨白不当皇帝时大小也是王爷,他碰过的女人,没他的同意,她有什么权利给推出去?即便抛开这一层专制陋因不提,皇甫优对秦墨白的情意,她该多嘴讲出去吗?
  她支唔了几句,打发雷风行出门了,开小屋里摸着肚子转了两圈,鼓劲勇气凑到皇甫优前替雷风行提了亲。
  皇甫优垂着头说考虑两天,两天后,皇甫优红着脸主动对陈荆说允了亲事,陈荆出乎意外,连问了两次可当真,又极其严肃地告诫她,婚姻不是请客吃饭,来不得半点勉励,皇甫优不是世俗中,却很世故地讲了什么钦慕雷将军威仪,将他那样铁男子是一个女人毕生的梦想云云。
  陈荆自认不是迟钝的人,对人心、人性认识颇有经验,一时也弄不清她的脑瓜子里想些什么,你情我愿的事,再如何也是一桩姻缘,拆不得,当晚趁着月色溜出去,回来就置了一对红烛、红布铺盖、男女两身新衣和一桌酒菜。
  皇甫优不明她如何手头阔绰起来,忍不住出声询问,陈荆只笑不语,雷风行想起她昨天一夜黑衣出去,明白了,拉过她悄声道:“贵人,你这法子好,我明儿便去再找家大户,做桩大买卖!”
  陈荆拍掉他的手,忙正色道:“不可!我们人穷志不能短!学武岂为了作盗寇?如你是这样找银子,我与优儿宁可饿死!这十两银子,算是我悄借县令的,过些日子,我们手头松了,便要还他。再说,你这样做案,迟早会让他们知道,我们一番心思就白费了。”
  雷风行听了,点头不已,低声道:“贵人教诲得是,风行谨记!”
  陈荆当主婚,雷风行与皇甫优就结为夫妻,在明月下拜了天地,入洞房。隔着头顶薄薄的一屋隔板,陈荆不好意思在呆在屋中,外出散步河边,掏出勾玉,低语:“墨白,风行与优儿结了夫妇,你若知道,一定也欢喜,对不对?你瞧,我们条件这么艰苦,人家都拜了堂。你呢,连个仪礼也没有……”
  一滴泪落在勾玉上,泪水也慢慢被玉石吸引,在月光下发光莹洁的光泽。
  ☆、梦回
  九锦园,三年前本只是陈王在江南一处别苑,如今塑金描银,门头威严,苑前十街被征收,新筑围墙外华盖往来如鲫,俨然权力中枢——诚然,这便是如今南洛新宫。
  黑夜如墨,宫纱漫卷,一双人静卧,秦墨白悠悠醒来,来仪殿作为皇后寝室不算宽敞,但一眼望出去,也空旷无边。
  黑夜中,梦中女人的模样清析不减,淌着泪水,形单影薄……
  她很容易哭,也很会哭,哭相并不好看,在他的脑子里她含泪的样子很少很淡,似乎眼泪这么柔弱的东西与她无干。他今夜却梦到了她哭泣,纯粹为悲伤而流泪。
  但似乎应该痛哭的是他才对!
  他们拉着手在雪地上漫步,她为他手脚上药的精心呵护,承欢身下她愉悦低吟,她在医馆中对他回眸而笑……三年平淡夫妻的时光,零碎得做不来一丝假。
  他不是睁眼瞎,她的悲伤自以为藏得很好,却让人一目了然。
  所以,他愈发地恨,恨她终究还是爱得浅薄!
  那时的他,一个落魄王孙,她根本不相信他可以收拾旧山河,所以她害怕承担;她也更害怕面对两国交战,说到底,他为她可以放下民族偏见,他视她为一体,而她却总以种种理由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鸿沟,他无论努力付出都跨不过那道沟。
  他视爱情为圣物,但现下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爱情都值得苦苦追求。她要再转身,他就绝不挽留!
  陈荆,是你放弃我的。
  册后大典,他缓缓递出皇后金册,心比金坚。
  她回来了。
  他派船到碧开岛并没希望能找到她,她动作一向很快,不会等着人找上门,碧开岛大小首领乖顺献出的玉石,想也是她授意。
  她取了屋里一些金器和行李,但他为她缝的衣裳却一件没少留在那里,仿佛他和她的时光全被抛诸身后。
  他对她费解的行动不再惊奇,诡异的登陆点、石上留字、一百零三条人命,一切都像一个早已编织的预谋,他却懒得再去想,这些小事因不过是一些迷雾,就像她之前使剑喜爱用虚招,他不在意,从来看招拆招,总有图穷匕现的一刻。
  谁下手?别人想不过来,他却清楚,谁人能伏击在那里?谁能在她样的身手下转眼夺百条人命?
  不可能!只有内讦!
  葬身放出的金盘又是多么赤、裸、裸告示了她的穷困,有金条,她决不会小家子气地拿出张装菜的盘子来打发人……
  内讦交加贫困,陈荆是能人,但不是神人,这个在三国闯荡的女人,他乐意再征服一次!
  思及此,他精神突然亢奋起来。
  身边的女子,因他的起身也转醒,温柔道:“陛下又作恶梦了?”
  二哥也说,让她小心伺候陛下,这六年的事一个字都不能多问,她好奇为什么,二哥叹气说他也不知道,只觉得虽然陛下从来性子淡,但如果说以前他是块冰,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把刀,冰让人却步,而刀子却可要人的命!
  她听了心生寒意,二哥拍拍她的肩,又说时间和地位会让每个人都改变,要追上他的步伐,她也要改变,她以后就再也不是那个可寄在父母兄长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她是后宫之主,后宫凶恶不落于朝堂,不仅关系她的生死,还载负着侯府的兴亡。
  她当时就落下泪来,二哥叹息说这条路,如果说之前,她还有得后悔;但国运如此,秦家与风家都没得选择,她必须忘记那个人,适应新身份。
  那个黑发如波,脸色苍白的少年,犹如盛开山巅的雪莲,只能仰止。
  他们之间算什么?非友非故,却四目相对了四年!每个夜晚,他会在二哥陪伴下如时为她袪毒,有时,也会独自在花厅弹琴,他的琴声简单而没有情绪,却能够吸引她。
  她喜欢跪坐他身边看他弹琴,他的漂亮不同墨白哥哥,眉长入鬓、紫眸妩媚,低头不语时嘴角上翘,风流宛转,有着与墨白哥哥截然不同的烈艳;抬眼看人时却眼神冷酷,另人心生畏惧。
  他从不与她主动交谈,她若问什么,他却也不拒绝回答,她知道他叫隐刀,是二哥、陈荆的同宗师弟;知道是墨白哥哥伤了他;知道他入侯府是为掩护陈荆;也知道他为了保全一个女人,以自己性命要胁墨白哥哥;甚至知道,他心底有一个极在乎的女人,她就是陈荆。
  最后一个问题,她不应该问,在相对三百五十个夜晚后,她却鬼使神差地想问,他简洁地承认了。
  从没一件事让她心痛如刺,哪怕在知晓墨白哥哥与另一个女人亲近之时,她也只是抱着淡淡的惆怅。
  她心里充满嫉妒,他冰冷的心下定然有着一颗热烈的心,那颗心里若装着一个人,便终生终世只能是那个女人!
  她想起陈荆笔直潇洒的身影,想起她唾沬横飞描述天南海北故事的样子,在她面前,自己就像一棵大树下不起眼的小草,什么风侯小郡主,都是可笑又愚蠢的装饰!她第一次为自己感到无地自容。
  她痛苦得快发疯,白日流泪、摔东西发脾气,夜幕降临,她却又如无事人,将眼泪擦干,打扮美丽,等待着他入房。
  然而不久后,他却说他要走了,感谢她四年听琴之恩,第一次,他表现出彬彬君子的样子,那种刻意疏远的恭良,颇有陈荆的影子,他说了这句话,她便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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