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这日,雷风行回来,愁苦着脸道:“贵人,坏事了,几日前酒坊来了客人,喝了最后一坛‘醉清风’直叫好,听说调酒师不干了,便给了老板两大锭银子非要请你出来。老板娘也说你生孩子后一直没来看你,明日就要过屋里来,我说你身子不好,孩子又吵,不方便,她却说如此更要来看看有没有需要照应的地方,如何是好?!”
  陈荆轻轻摇着摇篮哄睡雷蕾,悄声道:“来便是了。”
  第二日,老板娘提着红糖、鸡蛋上门,陈荆身上盖了棉被高卧,老板娘抱起沉睡中的雷蕾细看,口里啧啧称赞女孩漂亮,心里暗自盘算,这女婴身上穿的、陈荆身上盖的无不华贵精美,与她自己所言的落难夫人倒真有八分似。
  老板娘关切地问了一会陈荆身子情况,叹说道:“桂姐儿,你这身子这般弱,我实在不应该张这口,但你也知道这仗又打起来,眼下虽说是胜了,但往后怎么样,谁也不清楚。我们家诚哥、智哥眼瞅着也快成年要加盖宅子,一家四口人指望着这小酒铺过活,也实在不容易。前日里,好不容易有个出手阔绰的客官给个些银子,指了要你的‘醉清风’,桂姐儿,打仗的时候少有人会钟意薄酒,你看……”
  陈荆笑着打断她的话,“老板娘,你将调料送来,我出不得门,兑好就让我家兄弟给你送过去。我们这一年多来,多亏有你照应,能帮您做得只管开口就是,莫客气。”
  老板娘干笑一声,道:“调料我是带来了,那客官给了二十两银子,就是想看姐儿的手法。”
  陈荆一怔,老板娘又道:“他就在外面呢,你家兄弟也在,我看也没什么不方便……”
  雷风行候在身旁,闻言眉毛就立起来,神情掩不住地激动期待,陈荆看他一眼,伸手到枕下,摸到软剑,直起腰身,口里慢慢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请进来吧。”
  雷风行将酣睡的女儿抱在怀里,大步将门打开,老板娘喜笑地跑下楼,对江心招手,陈荆扒在窗口盯着那一梭乌蓬船靠岸,心狂跳起来,怪不得他们一点外面的人声动静都没听到,原来是水上,这种谨慎的行事风格,除了他,还有谁!
  她应该继续与他撕破脸下去,还是应该为了孩子跪下求他暂留她一命?他会把她如何?思绪万千间,三道脚步声已经轻轻踏进屋。
  “是你!”
  “你……”
  ☆、叙旧
  楼下同时响起两道惊诧叫唤声,雷风行这下沉住了气,紧紧抱着女儿,身上肌肉张结,一瞬不瞬盯着对面的人,对老板娘和伙计命令道:“老板娘,你们先回去吧,他是我们的旧识。”
  两人好似仇人相见,老板娘心里早已慌乱成一团,怕是惹上祸事,忙让伙计放下坛子。
  陈荆在楼上挑开帘子,看清来人,紧张鼓动的心房陡然放松,一时空落落,不是个滋味,涩声道:“风行,请苏公子歇坐。老板娘,有劳您牵线让我们故友重逢他日得闲再登门回谢!”
  老板娘连连说好,陈荆一席话打消了她去报官的念头, 便快步离去。
  苏云初听见头顶的声音,更是吃惊,仰头向上看,满脸红光。
  陈荆掀开棉被,扶着楼梯 “啃吱、啃吱”地下楼来,在苏云初面前站定,含笑道:“怀远,七年了,见你还是这般好,我实在高兴。”
  七年,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已成了蓄短须、戴圆帽的沉稳男人,只是微挑的嘴角还透出不羁的个性。
  苏云初的眼光在她肚子上停住,也微笑着说:“你都当娘了,我们都老了。”
  陈荆点点头,招呼苏云初坐下用茶,他却还站着,转头去看雷风行怀里抱着的娃娃,戏言:“这娃娃着实漂亮,想来亲娘也是个大美人,嫁给这个胡须佬真是可惜了。”
  雷风行与陈荆脸色黯沉下来,陈荆轻叹一口气:“你还是精得像猴儿一样。”说罢,抚开女婴穴道,接过雷蕾抱在手里,雷蕾慢慢睁开眼睛,紫色的眼眸如紫晶石闪亮,陈荆沉声道:“风行的妻子生这孩子难产,撒手西去了。”
  苏云初欣赏了好一会儿雷蕾漂亮的眼睛,抬眼扫了陈荆与雷风行两人,面无表情地道:“那人果然不是好东西,你与他有旧怨,理该东躲西藏。他呢,曾经可是他身边的红人,怎么又落到如何下场?”
  雷风行听他污蔑自家主公,勃然大怒,夺身过去,一把掐住他领口,切齿道:“我没对不起主公,主公也没对不起我,你这穷酸懂个鸟!”
  陈荆拉开雷风行,将雷蕾塞给他,打发道:“喂点米汤给蕾蕾喝。”
  雷风行带着怒气上楼,陈荆方轻声说:“风行妻子去了,他心一直不好受,你也莫再拿以前的事怪他。”
  “你怎会带着肚子流落在外?”
  陈荆叹说:“造物弄人,怀远,不是我信不过你,实是还没到明言的时间。我现在只想安然生下这个孩子,将成养育成人。”
  苏云初扯着嘴角的胡须,摇头晃脑地说:“你若年轻些,凭你几分姿色,找个老头给人家做填房,等老头死后,扳倒正房自己当大太太,或许还能过上你想要的‘安然’生活,但你这么老了,谁肯娶你?他,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安然!”
  “一辈子,长着呢,过了几年,他顺风顺水,便会将以前的事淡忘去,我便自在了。”陈荆轻道,顿了顿,又问:“你呢,如今安生何处?妻子可都好?”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只是见他衣着虽然干净整齐,但实也不像富贵之人,心里便拈量是不是受了人指使前来。
  苏云初笑了笑,语气轻松,仿佛是讲昨天的事情:“在云顶山上,胡须佬让人将我扔到洛国,我呢,又去寻了昔日的朋友,有人荐我投在相爷府下,我就去姜府中做了名幕客。相爷原来待我也算客气,可真我也是昏了头,我这潦倒之人,怎么会被相爷的一小妾看上,我那时就想,送上门来的女人,你拒绝她,比当众扒她的衣服还伤人自尊,我虽不愿意,但也与她亲热了几回。后来,我一想,才知道是同幕之人给我下的套子,果然相爷就因这事给了我冷脸,将我送到了平王那里。”
  陈荆微微一笑插口道:“你也算因祸得福。”
  苏云初知她们说姜氏诛族之祸,点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那平王只爱吃喝玩乐,偏偏吃喝玩乐都极蠢,实在是气人!我若有子,像他那样,也该早早两脚一蹬,死了算了!”
  陈荆看他脸上溢起气愤之色,笑起来,问:“你没子?”
  苏云初翻着白脸看她一眼,表情与他的胡子很不协调,没理她,又自顾自往下说:“我是知道姜相的狠了,从平王府出来的人,一般王侯都不愿用。我正打算安心下来参加科举。战乱就爆发了,那个兵败的速度真是让人吃惊。这下,连试都考不成,我就寻思着入军,昔日兰亭学子中,正好有几人在军中当军师祭酒什么的,我便投奔一人去了庆元军。军中那个乱呀,一派是秦家的,一派是姜家的,两方窝里斗得你死我活,在外面哪能不吃败仗?我投靠故友进去,先说是我秦营的,姜家那边不待见我,后来又查到我在姜相府中做过,秦营这边又防备我。我左右不是人,索性就离开宛城。我前脚走,后脚宛城就失守,我也不知道老天是待我好,还是坏。我从宛城出来,一边走一边想,不管庆德军、庆安军,大概都是这光景,于是报效洛国的心也死了。而那人与你一直没音信,洛国乱成这样,怕你们都不人间了。早几年,我就靠摆摊给人写信过生活,有时心情不好,就去赌场捞一把。”
  “给酒坊那些银子都是你赌回来的?”陈荆低声问。
  苏云初闻言突然有了窘态,语调沉下来,道:“那人回来,他的登基大典、册后大典我都去观礼了,我虽隔得远,却能分明他臭着一张,好像谁都欠他似的。后来,我看到他下的通缉的令,猜是一半为你而发,便估计你也回南洛了,大概也过得不如意。我想自己混出点样子,再去寻你,便咬牙做了一件,我自己也想不到事情。”
  陈荆望着他脸上浮起苦笑,问是什么事。
  苏云初看进她眼里,放低声音道:“上个月,我亲见着那人了。”
  雷风行“呯”地一声从二楼跳下来,急问:“你见着了?!圣上可还好?”
  苏云初没理他,只对陈荆说:“我厚着脸皮给他写了篇反攻策论,自荐入朝。第二日清早,我还没睡醒,就有官兵将我住的地方围得水漏不通,他居然微服亲访,一进我屋子,里里外外走了两圈,才坐下问了几个奇怪的作战问题,我回答了他,自认为还得体,他却露出很失望的样子。我便就知了他在动什么心思,他看着我,居然也知道我在想什么,问:‘不是她让你来找朕的?’,我说不是,他自言自语道‘明知不是,还是要来。’说完这句话,他就起身走了。后来,一个太监将盘银锭子交给我,对我说‘圣上口谕,伊伏罪之日,为汝崭露之时。’”
  他说完,全屋静下来。
  苏云初起身背手去看窗边的风景,道:“我虽不懂武功,但如何不知他派人日夜盯着我,我使了个小花招与人易了衣服,从青楼逃脱出来,一路北上玩乐。他无容人胸府,我也不希罕他施舍的银子,坐船时,听闻白竹水乡有户酒铺的清酒甚是独特,便无事寻了过来。‘踏破地铁无觅处’,他寻你不得,却让我在这里找着你!”
  陈荆皱眉:“这个酒香也是个坏事,亏得是你,若是其他人,我们就不知道如何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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