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陈荆想起来两人青年意气的事,也浮起微笑:“怀远,别人看你不正经,我却知你是一诺千金之人,这等难境,陪在我身边只有你。谢谢你。”
苏云初被她热切的目光看得微微脸红,别过脸轻声说:“我也想不到,你那这般看重我,我很高兴。”
雷风行晕迷的半个多月后清醒了,所幸脑子没受损伤,声带被熏坏不能言语,当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男婴时,眼中水光闪动。
陈荆端着夜壶来到他床前,焦黑面容下面孔绷紧,陈荆劝道:“风行,我是大夫,你别想多。”
雷风行眨了一下眼睛,陈荆便将夜壶放在他臂部的洞口下,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给他擦拭身体,取了夜壶去清洗,一切从容。
雷风行不禁想起五年前,秦墨白对他说:如果失去一切,她一定还是坚定站在身边的那个人!
雷风行泪流不止,嘶哑挣扎。
陈荆坐下来,注目眼前一块焦皮,始觉劳心忡忡,太息一句:“恨世苍生怎无辜——?”
楼下雀跃的脚步靠近,苏云初开门诧异,她为何将一屋气氛弄得乌云压顶。
“风行,在你的意识体系里,敌我从来分明。我若生子回到哈斯尔孜,我便你的敌人,我肚子里的骨肉就是墨白通奷卖国的证据和污点。我若不杀你,你就一定会对我动手。许多次我在你身上察觉杀气,思来想去几天,终于决心让这孩子做个洛国人,只求你对我们母子高抬贵手。我们的妥协达我,我着实很高兴。因为担心你同凤允联手,我没有说出回南洛后的安排,你却害怕种植园中人拖累泄露行踪,用暴雨梨花针杀害了他们。只幸存唐垂一人,我恐他再遭你毒手,遣了他离开。风行,你不知道,眼睁睁看着凶手在眼前,却舍不得伤害他一分,是怎样一种煎熬!情比砒霜,因为墨白亲近你,我只想着能将你完好送还给他,如若再让我选择一次,还是如此,哪天以后受天遣,亦不悔。你如今这样,我不应该可怜你,只是我也算帮凶,你是雷蕾的生父,她已经没有母亲,若再失去你,就太可怜。我此生既为两个孩子苟活着,床前端汤喂药、便溺相援,你受与不受只看你自己。”
苏云初背靠桌沿,抱臂勾腿听完陈荆一席话,对秦墨白愈加愤慨,他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两个人明枪明箭,落得生不如死,却都还对他死心踏地,他秦墨白凭什么!
“他虽有杀人动因,但并不见是他杀的人。杀气那种悬虚的东西也真可笑。”陈荆疲惫闭目的神情让苏云初更加不愉悦,他不习惯宽慰,只晓得就事论事。
陈荆扶着椅背站起来上楼,再下楼时,手里握着管金筒,放在雷风行眼前,雷死寂如灰。
他本将暴雨梨花针针筒架在一块高石上头,将哑仆集合岸边,估算着时间将皇甫优护在身后,做出被人袭击的样子,他安抚定皇甫优又一一检查尸体后,想拾回针筒,却怎么也找不到,正赶着陈荆回来,他知她精细,不敢再找下去。没想到针筒由于作用力滚到了石底,而陈荆本熟悉暴雨梨花针机能,根据发针的方向和距离,在雷行风搬运尸体时,找到了针筒。
苏云初摆弄了一会儿针筒,嘲笑一声,“天理昭彰!”,便抛针筒进桌上的针线筐里,如没事人似的揭帘伸头去看陈荆床上两个摊肢沉睡的孩子,“两个娃娃真乖顺。”他回头朝陈荆笑言,眼睛亮晶晶,陈荆一扫阴郁,也笑着点头,过去的腐败血腥在相视一笑中淡去,碧空依旧悠悠。
陈荆出了月子,苏云初急忙外出谋事,还是当教书先生,收入微薄,白天教书,夜里在夜市摆摊写字卖画。陈荆在家照顾两个孩子和瘫痪在床的雷风行。
四月,浅草刚没马蹄,洛国天子开着浩浩荡荡的军队亲征了,北上远征军,不踏农田、不惊州府,这是一支素练有素且充满斗志的军队,南洛的胜利没有悬念。
十万压箱底的精兵从南岸发兵之时,过江军船黑鸦鸦铺天盖。
陈荆抱着小儿,牵着雷蕾,远远立在芦苇丛里,观看成片旌旗在江面招展,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大军里看不到御用龙船的影子,但她知道他就在不远的前方,两人分别后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近得南来的风都带着清香……
雷蕾不解大人心事,站久了觉困,搓着眼抬头看她,一看竟一眼万年:母亲全身披浴霞光,霞光照见脸侧细微的汗毛及鬓边碎发呈温暖的橘色,身后一团一团的芦花毛绒绒地轻扬,衬得母亲的身影暖烘烘的、醉薰薰的又朦朦胧胧的……
她一生未恋未嫁,民间皆言她冷淡不解人情,颇似清帝早年翻版,但她怎么不解呢,她知道爱似一束光,可以让一个女人在艰难岁月中犹自温暖。母亲云顶山枯守清泉帝冰颜,一日日希望升起又破灭,青丝半华发,可在她看来,她的守候并不冰苦,玄衣紫眸,冰心凛冽,艳绝云巅,她在他身边成长,只影向谁去?从小就知道,从小就不敢起这心。
作者有话要说:上卷快结束了,感觉好长呀,下卷努力想独立出一个新故事,在考虑接着这里发,还是另开一部新书。。。。
☆、黑庄
随着南洛主力压上,胜利如蓠上野火在江北极快蔓延。
哈斯额尔孜可汗早年骁勇,听闻秦墨白亲征,也披挂上阵,两军主营逼近,鏖战正酣,柴达不幸眼神太好,目光炯炯穿过枪林箭雨看到对面观战台上传闻中的老对头端坐金銮,身不带甲、弱不胜罗衣,正抚摸脚底一肥鹿,手势温吞无力,轻蔑心顿起,指刀邀战。
史书对这场交战如是记载:帝微愕,笑语(崔)社,早若此,何须雄兵百万?遂掠袍下金銮,趋马行丈余,返取卫士长矛,打马拖矛入场,两马场间交颈有时,两王低语状昵,柴达摇首不止,帝勒马退步,柴达遽然举刀霍霍,力劈华山。帝送矛入其胸,柴达倒地立毙。三军雷动,帝安驱回营,皎皎色明。
陈荆相信史书记录的是实况,可说书人不过瘾,听书人更不过瘾,将这声打斗演义成了各种武林版、神话版、甚至有艳情版,无论哪一版,秦墨白无疑都被描绘成惊天战神。
柴达可汗的死亡让哈斯额尔孜大乱,仓皇回撤,北洛在半年时间沦陷,又在半年时间收复,洛国人民一雪历时四年之久的偏安耻辱。关于诵咏清泉帝复国的诗篇,充斥着各大小学堂、书塾,其中不乏佳篇名作。
苏云初在家阅查学生作业时,当着陈荆面前一把撕碎了一个学生的诗作:《歌子酉大捷》,冷哼一声:窃钩者诛,窃国者诸候!
陈荆脸皮颤了颤,无言以对。
这场祸乱,不是国运、更不是意外,一只黑手改写了大洛的历史。他,便是背后坐庄的人!
秦家王朝经历八百多年,已经走到一个坎上:羽下朋党、封藩形成了相互制约的力量,这两股力量在平衡的同时,渐渐有无视皇权存在的苗头。
明兴帝即位之时,下有封王八人。待到屁股下的王位坐稳,他接受其师姜庆昆的建议——削蕃。
过激的削蕃惹怒了封王们,反叛蠢蠢欲动。这时恭王站出来,自散封地中的武装力量。
明兴帝龙心大悦,对恭王不仅没有削邦,反加赏了六县封地。
明兴帝的喜悦是有理由的,因为知道虎符遗失的,除了他,还有当年太子大热人选——恭王!恭王深知明兴帝最闹心的是何事,他与诸王反调而行,便意味着他这次风波的将由他来收拾。
这年秦墨白十五岁,他当然知道没有虎符,皇家军队其实就是画上的老虎。
秦墨白不喜欢抛头露面,那是对民间。十五的少年外驻时与王公飞鸿往来,回来窜门子赏风月,世子皇叔伯间说有多圆融就有多圆融,推杯换盏间、竹笙弦外,少年没有少撺掇叔伯们拥兵反上,兵马军饷他慷慨资助。
诸侯暗地里冷笑,恭王世子显然继承了其父天真不切实际的缺点,藏锋敛锐是老政治家们的第一课,他们可不是容易冲动的黄口小儿。
少年的暗示被打断,话题别转,作为明兴帝身边最说得上话的人选之一,好不容易来了,来了不能白天,万花丛中过,哪怕飞过一只苍蝇,也要拔下一匹毛来。 他们个个是比秦墨白更资深的忽悠高手!于是陈王的盐、岷王的铁,河间王的漕运,怀王的海通……在秦墨白一次次殿上凿凿上疏中,八大诸候将大洛要脉产业尽数瓜分,小世子秦墨白私囊中饱,五年间,八王都很热衷这种财富游戏,直到秦墨白被封靖安王,七王们才大梦方觉,秦墨白的羽翼已经丰满,时机不经意流失。
作为第一个出来自解拥军的王族,秦墨白此招险到让后来的史学家都频频摇头感慨清泉帝风云不可复制:虽然恭王府没有了军队又知道太多内幕,但因为后面有七王的睽眈,明兴帝不会妄动恭王府,七王也因恭王府的孱弱不再热衷挑拔皇帝与昔日受宠皇子之间的关系。于是秦墨白就成一座天秤,微妙地平衡着皇族间的力量。
封地中军队撤走了,秦墨白自请入了伍,此举将自已的命运与明兴帝的龙座紧紧捆在一起,让明兴帝愈加放心。
秦墨白果然不负明兴帝期待,几年带军,重振了皇军威武。明景十八年,像是交作业般的,没有虎符,仅以主帅威令,秦墨白带兵十五万平息图塔木骚乱。后又归还封地,自请入京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