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风临在明澈殿的暖玉阁被宣见。明澈殿,又是明澈殿,他心里百般不情愿。
朝玥皇后长着一张与七年前那个女子三分肖似的面孔。
当年在大典上,他在朝觐队伍前看到皇帝揭起朝玥皇后覆面珠帘,心就要跳出来,是她!可仔细看身形,不是她,她没有那皇后那样温软的神情,也不会有如此隐晦的霸气,他没来由的放低一颗心。
与朝玥皇后多照了几次面后,他愈发现,除了侧脸的弧度和皱眉的样子,她与她是不同的,朝玥皇后温柔的面相后隐着一团看不清烟雾,并不如傻妹妹说的那样和蔼可亲。
君主为天下大讳,常人连君名都要避忌,而君臣有着相似的面容,陈荆能活下来,官运亨通,手腕自然不寻常,但私情作崇,在他的脑海里,陈荆总还是鲜明磊落的样子。
他总会想起一个夏日的午后,纤长身影没有预兆在从墙那边翻跃过来,立在迎春花下,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她的笑起来眉眼是盈盈地,仿佛在她眼波里只能容下那一个人,让人见之满心喜悦和满足。
对她,他不是没遐想,自已长年外出,妻妾虽美丽可人,但毕竟只是院后花,家长里短言说不到一处去。
他是个典型的男人,当然知道自己那点男人的德性:不管多老的男人都会不自觉地寻找解语花,这与男女肉|欲关系不大,只是那种若有若有的暧昧让人心醉。
他知道她已经动了心,第一次有一个女人喜欢他不为他的容貌、不为他的身份钱财、甚至不为他的才华武功,只为他本身活生生的人,为他说话的方式、为他所思所想,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子一样因她的动心沾沾自喜。
他像呵护眼睛一样呵护着两人的情谊,不敢露出真容、不敢提出婚嫁、不敢拉她的手、不敢再进一步计较她的身份,更不敢想像两人的结局。
他沉醉于游戏,她却是极较真的女人,“假到真时,真亦假。”,她留下一张纸,他几乎可以想像,如果有机会,她能站在自己面前,她会以怎样失望透顶的眼光看着自己。
他想过无数次,如果再遇到她,不管她是否已作了人妇,他也一定会认认真真地对她说:他对她的悸动,一直都是真的。
然后呢?没有然后。他在感情上是个能放得开的人,却不能容忍心底一直豁着一个缺口。
☆、两宫
但每次面对朝玥皇后与她三分相似的脸,他忍不住努力要在她脸上找出那游戏对象的影子出来,这是他自作自受。
所幸皇帝看皇后更专注,全然没留意另一个男人也将眼光盯着自己皇后脸上,这一点又让他为妹妹很不平,极郁结。
皇帝显然知道他为何事而来,暖玉阁不是个谈要事的地方,况且还当着西宫娘娘的面。风临听到宣晤,便压下了“极乐膏”之事。
一队穿着齐整的太监们,抬着大小好几张膳桌,捧着几十个绘有金龙的朱漆盒,浩浩荡荡地直奔明澈殿而去。风临尾随其后,进到暖玉阁里,秦墨白换了浅青常服与朝玥皇后双双端坐在桌前用早膳。
秦墨白赐了食,风临以为秦墨白又会吃两口就推开碗,谁料竟瞧着他让宫人添了一碗粥,对北孜的战争竟会让他心情明朗起来?他认识的秦墨白素会隐藏野心,但他何时变成一个战争狂人?
风临大大感慨岁月腐蚀人心时,朝玥皇后对秦墨白微笑出语,话却是对他讲:“静安也到了识书的年纪,宫中女官大多年老沉暮,别说公主,就是本宫看着也不喜,这晋选女宫之事,陛下可有考虑?”
那个人!风临看着她的侧颜,心里又恍惚了一下,转眼看向秦墨白,他也怔怔望着她,嘴里应道:“小事,你说什么便是了。”
皇后对风临道:“武安侯主持国子监,国子监中听闻有些女官才华出众,本宫想着你那手下女官可有荐的人选?“
风临放下筷子,恭敬道:“微臣以为,公主还不满两岁,尚年幼,如此早读书怕坐不住,以后厌学了反而不好。”
朝玥皇后身上热毒得解,容光焕发,全不似以往娇弱病气,一笑更是光艳照人,风临却觉得她笑容太逼人。
她笑着说:“两岁,不小了,本宫也不过两岁时,就被昔日的女官教导‘子弟规’,可笑那女官也不过九岁,板起脸来训斥人有板有眼,本官那时最怕的便是那小女官,现在想来,无她严督,我也坐不住琉璃万千江山宝座。深宫大院不比你们风家内宅,想皇子公主身边哪个人不是如狼似虎的,没一点真才实学如何服众?静安虽不是本宫养生,但也是皇家长公主,圣上及侯爷不会嫌本宫多事吧?”
风临好不气恼,却只得站起躬着身子道:“微臣不敢。”
朝玥轻笑一声不语,秦墨白慢慢把眼转向宫门外,“旧事不宜多提。文彦说得对,即便是女子,也不能不学无术。女官甄选之事,文彦与武安侯就多费心了。朕两岁时也识得书、断得句,朕的公主更不能惫懒。风临,去看看采儿,你与她也多时不见了,她几次说过挂念你。”
秦墨白起身,不看韩文彦一眼,与风临一前一后出了明澈殿。
韩文彦维持高贵的姿式僵坐着,他竟然如此驳她脸面拂袖而去!
从来只有别人看她脸色,揣摩她的心思,何以如今要在这偌大却冰冷的客乡宫殿赔尽小心、看尽冷眼?
她的心揪作一团,七年前在“盈云楼”的初遇,她令韦含之画了他的像四下寻找不着正失落之际,不想洛国一封和亲书送到御案上。
两国帝王联亲,互不干扰内政,所诞皇女姓韩承袭琉璃王位,所诞皇子姓秦封洛国太子,两国永世交好,每年她要随洛皇到洛宫居住三个月,而洛帝则伴她在琉璃一个月。
她对着和亲书淡淡地笑,没听过和亲要把皇帝自己赔上去,更何况现在琉璃国富民强,洛国伤痕累累,提议虽公平,但她没兴趣。
却又不想,洛皇半月后亲访,自古王不见王,但洛国战局反败为胜让她对新帝有些好奇。洛皇在晨光中下龙銮,金龙黑袍红带束身,行若风拂柳,车后跟着三公九卿,鸿胪左右侍丞等百余官员,赫然然众星辉月,绚绚如一月独挂天庭,皇威凛凛神通浩浩。
这才是她朝思暮想之人的堂堂本色,她禁不住洒下热泪,缓步迎上前执了他的手。
当她奋不顾身奔向那道月光后,才发现原来那一切,不过是水中月。
新婚之日,他早早进了新房,秦洛没有合衾酒的风俗,她在盖头下看着那双赤舄走到窗边,在窗边站了多时,黑袍随风翻出艳红的里料,浓重的黑红交加,一开始就奠定了压抑而疯狂的基调。
他不敞快,她心一下子沉了底。
赤舄终于走到她面前,单手掀了头盖,随意娴雅,她对上一双带笑的瞳,凤目温润如昔,他坐下来,扭头看了一眼天边的夕阳,轻轻抒了一口气,好似谈论天气冷暖般淡然道:“朕有疾,不能举。心疾。”
她想也没想,出手给了他一耳光,他纹丝不动,依然笑容不改,半边被打红的脸居然看似羞涩,她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三千越甲可吞吴,卧薪尝胆天不负,我的陛下。”她突然想起让申凯东收罗陈荆徇私罪证的第三天,陈荆大摇大摆将私件、过堂记录摔在她桌上,谆谆告诫她这句话,她在嘲笑她的心急和不成气侯。
她教自己学会了忍耐,是的,论武功,她不如她;论见识,她不如她;论笼络人心,她不如她;但她却学会了忍,她并不急于一时,与东厂的十年权力较量的胜利,给了她信心和勇气。
秦墨白身后洛国的天空还真美丽,她伸手轻抚他半边红脸,深情哀怨道:“贤君忌奢淫,圣上将本宫想成什么人,本宫千万山水过来,是与圣上永结同心的,圣上的心疾就是本宫的心疾,本宫会永远在圣上身边,永世交好——”
晚晴中,秦墨白笑如春花……
两道挺拨的身影前后立于通向坤宁殿的廊庑之上,天空旋转下纷纷鹅毛大雪,秦墨白摊开手掌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在洁白的手掌上许久极保持着绚丽精致的六边形状,“一暑又一寒——转眼已经三年了。我怕这一生就这么没希望的寻找下去。”
风临愕然,君主今天没称“朕”,他在寻找什么?何物让他如此伤感?
他谨慎回答:“天下再大,也是圣上的,圣上要寻之宝物,必不久就现世。”
“若我说她不在洛国呢?”
风临躬低身子,“大洛有一支通向东月大陆西域秘密商队,他们也不行么?”
秦墨白摇头,“若行,何至于此。我不能等得太久。”
风临更加错愕,不能回答。
“只是她出现,不知道能不能抓得住她。”秦墨白说完,掌中托着的雪花慢慢向风临移去,那雪花被惯了力道,风临一见大惊失色,忙跪□子,口里道:“臣有罪!”
秦墨白笑了,笑容终于有点温度,带着希冀,“快起来吧,临师弟,我不过想与你过两招,我们也有近十年没切磋武艺了。”
风临听闻定下惶惧之心,慢慢起身,朝秦墨白抱个拳,“圣上,臣无礼了。”
满天风雪中,汉白玉平台上,一青一紫两道身影,在白色苍茫大地中似燕舞风台,紫影跳脱张扬,青影淡静内敛,强大的气流让殿外雪花如疾箭向四周飞射。
宫人们被眼前的景像所震撼,怕被雪片击中,又舍不得放弃一生难得一见奇幻佳景,都抱在柱子向外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