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冷漠的外表下,掩着的却是一颗敏感易碎的心!爱情亲情,就这样与自己失之交臂。
  她的心里一片冰冷。世间于她一片荒漠。她无人可牵挂,亦无人会牵挂她!
  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何走着走着,自己怎么就变得什么都没有了?是自己遗弃了世界?抑或是世界遗弃的自己?
  ——了无挂牵,原来并不轻松!
  【碧落。安乐宫】
  第四十九天。
  交泰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五日,新元嘉和元年八月二十五日。
  两天两夜的熏香,碧落原先白嫩的小脸变成了紫红色,斑斑点点,看起来唬死人了。蓁蓁找来一方白纱遮住她的面。
  皇帝的棺椁吉时出宫。
  天还蒙蒙亮。蓁蓁身着掐腰的玉色宽袖衫 ,系着拖地的洒金绣花烟霞色长宫裙,短褥衫下,微微露出一截如雪的手腕,腕子上扣着一只鸡血石雕花玉镯子。
  坐在黄樟木的梳妆台,任由碧落为她打扮。
  连弧纹的青铜镜里,一个体态婀娜,神情妩媚的女子映了出来,闪闪发亮的金钿子,点缀在如墨的青丝间,似繁星璀璨,高高的望山发髻两旁斜插一对亮闪闪的得金雀含珠步摇,螺子黛画成的小山眉、细长入鬓。金笔涂翅的小折枝花钿贴在额前。
  最后,再将“金花燕支”的唇脂蘸少量清水涂抹在薄而微翘的樱唇上。但见得一个双十年华的佳人,黛眉轻轻锁着,秋眸波光潋滟 ,含悲含忧含愁。
  终究,美则美矣,神情过于萧索!
  服侍叶宝林这么久了,从未见她浓妆打扮过,即便皇帝临幸。都是穿一些简单的素色纱裙,本来极其皮肤细白,不需要修饰,这会子竟连那磨得精细的铅粉儿都抹不进去,“吹弹即破”,想必就是为 她这样的皮肤准备的吧。
  这样的容貌,莫怪那青春年的太子,连自己这个同性的宫女都止不住羡慕!在碧落心里,叶宝林和太子果真是天生一对璧人呢,可惜这般好的容貌被大行皇帝捷足先登了!
  当下,碧落不由轻声赞叹道:‘叶宝林,您真的好美!’
  听的人,心头一阵感慨: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我的顺尧哥哥却独自徘徊在黄泉路上,忘忧河畔,奈何桥边……徒留我满树花朵,在这荒凉的尘世间,寂寂开放,寞寞无主。
  出发的时辰快到了。
  早有太监将行李搬上了专门的马车。
  走出屋子,回头再看一眼锁了自己四年青春的宝林宫。
  香樟木根雕茶几、黄金樟根雕茶几、茶盘,绣凳子,红枣木花架,上面搁着白瓷盆的常青藤,细长柔荑垂到了地上,这些日子,忘了照顾它,这绿萝好不介意,长势依旧惹人!伸手拿起一块洁白的抹巾,最后一次为它擦去叶子上的浮尘。
  床头上的四扇雕花屏风,那么鲜艳,画面上方浮云朵朵,天空依旧那么湛蓝,马鞍桥边,丛丛红芍从来不知疲倦,烈烈腾腾地开着。画中的并蒂莲仍在水中交茎缠绕,水里一对好鸟吻颈而眠,不知它们梦里可曾回到那草青青水蓝蓝的烟雨江南?长长小巷,袅袅炊烟,爬满青苔的院落,满院子的草药香味儿,闭上眼睛,置身其间!
  而不久,这屋子又将撤去白幔子,换上红帘幕,又会有一个女子的青春在这里重新落锁!
  院子里,自己亲手侍奉的花花草草,依旧茂盛葱茏。静静立在墙角的一树丹桂,本来开得热热闹闹,皇上死了,所有花朵都要掐掉,缠上白布条儿,枝上的花儿被折尽,明年还会再发出来,折断的青春,却永不复返!
  想到此,又泫然,碧落在哽咽。频频回眸,不是眷恋,只是吊念。
  富丽堂皇的红廊朱阁,即便九五之尊的皇上又如何,死后可带得走寸土片瓦?古来万事东流水,不见君王万年生!高高的宫墙内,依旧灯火辉煌!谁的回眸一笑倾了人城倾人国?谁的青丝飞雪见证了人世浮沉无常?长门宫里,谁容颜憔悴,落落寡欢?马嵬坡下,谁 ,万千宠爱一身?哪棵古树缚住了一缕香魂?
  望不尽!——终究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决绝地转身,头也不回,直奔前面宫里的小广场集合。
  青砖铺成的广场上,早就停好了一辆辆装扮华美,大小不一的车辇。
  其他宫人陆续赶到。
  看着四十五名宫娥,身上穿着华丽的,象征级别位分的礼服,盛装打扮,倒不像出席丧礼,恍若集体出阁的新嫁娘,又如出席盛宴的贵妇,个个璀璨夺目。
  大家一扫往日的麻木,开始彼此打量起来。今天叶蓁蓁这身礼服华贵亮丽,将她衬托得鹤立鸡群,庄贵妃瞅着她,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笑容:这个女子,果真与众不同,平素清水芙蓉,不怎么惹眼,今儿个这浓妆华彩的,活脱脱变了一个人。
  除了庄贵妃 ,苏美人也在暗暗打量:先皇生前最是喜欢称赞自己雍容华贵赛牡丹,如今看这叶蓁蓁竟也毫不逊色。
  蓁蓁冲着庄贵妃和苏美人笑了一笑,算是招呼,平常闷在宝林苑里,足不出户,除了她俩,她竟找不到别的熟悉面孔了。
  蓁蓁不由多看了几眼庄贵妃,她上身一件金丝线绣城的酱红色凤穿牡丹宽袖衫,下穿一袭滚着金边的浅黄色石榴裙,头上挽着高高的堕马髻,发鬓簪满了珠翠金钿(dian),额前美艳的梅花华胜,将她托衬得妖娆无比,看那五官长得很精致,尤其吊梢眉下一双细挑的凤眼,笑起来汪着三千撩人眼风,虽不是极品人物,但那举手投足的成熟韵致非一般胭脂俗粉可比拟 。
  这些女子们相互打量,相互羡慕,也是相互不服气!正在此时,司礼太监高喊:“吉时到!出发!”
  碧落搀扶着她慢慢走向美人级别的四马车辇。正要上车。领头的老嬷嬷突然发现了蒙着面纱的碧落,大叫一声:“叶美人,且慢!”
  蓁蓁的唇角上扬,一副紧张的样子,却不答话,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她故作慌乱地转身,一把将碧落藏在身后,说道:“嬷嬷,有何不妥?”
  老嬷嬷走近前,躬身道:“回美人,身后可是您的使唤宫女?”
  蓁蓁点点头。
  老嬷嬷上前一把扯下碧落面上的白纱,看到碧落那张布满紫红色疱疹,浮肿的脸蛋,不由“啊”了一声。连忙后退了几步。
  这时,大家都围了过来。看到碧落满脸的红斑,不由吃惊,纷纷用袖子遮住脸面,怕被染上。
  【出殡】
  老嬷嬷慌忙叫一名小太监去请太医,好大一会儿,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医方才颤巍巍走了来。
  这老太医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捻着八字胡须,摇头晃脑,慢慢说道:“此乃传染性紫癜也,必须隔离。”他也不怕被传染上,慢条斯理的,站得那么近。
  蓁蓁冷笑:不过是一些只懂权术的帮凶!我略施小计,几味草药,便将这一辈子俸禄丰厚,周旋于后宫女人之间的老太医唬得严丝合缝,若是我的顺尧师兄在世,必会嘲笑这帮庸医,赞我蓁蓁聪明的吧!
  略微一愣神儿的空儿,老嬷嬷连忙命人将碧落拖走了,碧落很聪明,配合地跪在地上,拉住老嬷嬷的衣角,苦苦哀求:“求嬷嬷开恩,让我去伺候聂美人!”
  老嬷嬷大喝:“小蹄子,都这样了,还想伺候叶美人?别做梦了,去安乐宫等死吧。”
  蓁蓁也很真切的为碧落求了情。
  老嬷嬷不同意。说话间,早已一溜烟去找任皇后汇报去了。那边司礼太监催着时辰,催了一遍又一遍。
  这边磨磨蹭蹭不肯上车。
  谅她任太后一下子也找不来合适的人。蓁蓁并不担心。
  情况紧急,任皇后也来不及再为蓁蓁挑选侍女,老嬷嬷就慌忙催着上车。其实任皇后心里暗暗抱怨这个老嬷嬷:多事儿!让她跟去得了,那叶蓁蓁感染上破了相才好,断了我儿子的心思。但终究说不出口。
  一辆辆马车尊卑有序,如同昔日众位妃嫔随皇上出游一般,驶出了后宫。
  碧落追着马车一路哭喊,蓁蓁知道,此刻的她不是装的。她掀开布帘子,用她俩听得见的声音道:“碧落,别忘了,按时吃药……好好活着!”
  碧落冲着她使劲点了点头。
  终于,她的哭声被轧轧的车轮声淹没。
  蓁蓁心里暗道:碧落,将你单独留在这儿,福兮,还是祸?但愿我没有做错!
  转眼,马车逾去逾远,直奔东华门,辉煌华丽的内宫逐渐被抛弃在身后。
  在祭礼太监的指令下,日礴东方之际,起棺。
  先有七十二名身材威猛彪悍的杠夫,抬起用云南产的上等名贵金丝楠木打造而成,刷着七七四十九道漆的皇帝棺木(梓宫)出了东华门。后面是四十五具简单些的小型棺椁,一色的白绸花系在棺椁前头,蓁蓁分不清哪一具是梅子的,哪一具是梁美人和肖柔妃的。
  帝王的荣耀半点容不得忽略,这阵势,多像一群宫娥簇拥着帝皇,熙熙攘攘。
  就想,那个位高巅峰,掌握苍生的人,拥有这么多佳丽美人,每天却上百次称自己,寡人,孤家,如此的言不对口,口不问心。
  莫不是人到了高处,就会不胜寒意?爬得越高,就越怕孤独,即便君临天下,却连平常人想开的生死都不能独自面对,还要硬拉着这些可怜的人儿作伴?
  权与势,拥有的越多,手里所剩的越少。到了最后,除了能用权势逼迫软弱的人屈服,还能做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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