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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航眼底一片惊喜,赞叹,漂亮!
  我不知他赞叹的是我笔下的字,还是我的名姓。但他眼睛闪亮那刻,手里的小管羊毫,却成了我冬日时最大的暖。
  我写道,待草药萌生,承欢为你采药。你很快会好起来的。
  他微笑,眼睛晶亮如星。
  看着他温暖的模样,我兀自幻想着,他好起的那天,我一定第一个对他说话,我会大声说,喂,江航,我叫承欢,你听到了吗?我叫承欢。
  窗前,是秋生舞影,疾风劲起。
  2
  药王斋北山,梅花十里处,有一水云庵。小时候,师兄常带我与秋生到庵里赏梅,听吴师太讲道。秋生常攀上枝头,折下最艳的梅花,放到我圆鼓鼓的手里,眯着眼傻笑。
  吴师太面容素净,一脸谦温。可以看出,她曾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可惜倚花之年,便落尽三千青丝,遁入空门。
  这种落落红颜,一定受过红尘的伤,不是为某个男子,便是为某份人间薄凉。当然,这样深奥的问题,我不会深思。我同秋生到水云庵最大目的,是吃梅花糕,那种黏黏软软的糕点,入口无比松嫩,甘美如澧酪。可享受完这份甘美后,喉咙间却异常苦涩。第一次同凉生吃完梅花糕时,我们干呕不已。
  苏师兄的手抚过我单薄的脊梁,叹气,这东西不能贪吃,你偏不信!
  其实,我相信,只不过,我太贪爱它初入口时的甘美,这种难忘的甘美,让我同年幼的秋生,对随即而来的苦涩也甘之如饴!
  多年如此!
  我以为世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如梅花糕一样,让我为它的甜,甘愿受它的苦!直到江航来到江南,我才知,世上还有爱情一词,能让人堕入无底深渊,还含着笑,情愿而心甘!
  3
  三个月后,苏渐只身北上长白山,采千年雪莲作药引。秋生对我耳语,他说,承欢,师兄真痛苦,竟为情敌奔波!
  我不理他,为婉素收拾包裹。她要去水云庵清修。
  三年前,她被师兄带回药王斋时,身上中了一种罕见的慢性毒,除了药王斋,没人能将她的性命延续到今天。流云山庄也同意爷爷将婉素留在药王斋治疗。因为十几年前,爷爷曾常驻流云山庄,与庄主交往甚深。
  可是,去水云庵路上,婉素竟消失在十里梅林。
  4
  我和秋生送她去水云庵,途经梅花林,婉素说,承欢,我曾在这片林里挂过合欢锁,许过愿。如今,想还了愿。说完,下了轿。
  我同秋生原地等她,但见她回头嫣然一笑,掩入花海。
  没多久,梅林传出她凄厉的惊呼,当我同秋生赶到,只见血染梅花,一片殷红。婉素的白霓裳,婉素的钗钿零落地上,一只如意云绣鞋斜在草丛里,满地血污。
  秋生慌忙的护在我身前,机警的望着四周。我还没来得及悲伤,便被他拉起,奔回药王斋。
  秋生将剑横在江航颈前,满眼戾气,他说,婉素姐不过不想嫁给你!你就残忍的加害与她!我非杀了你为师兄报仇!说完剑已划过。
  江航一惊,但见胸前一束诡异的刺眼绿光闪烁,秋生的眼被刺痛,手一软,剑偏离了方向。
  江航吃惊的望着我,一脸茫然。我护在他身前,我说,秋生,云少爷并不知情!你怎么知道婉素一定死了呢?
  秋生狠狠看着我,承欢,你为什么袒护他?
  我回头望望江航,他正看着我,眼睛里大团雾气,一下子打湿了我的心。我说,秋生,我不是袒护,只是他真的无辜。
  秋生将剑扔在地上,头也不回的离开。
  这是我同秋生第一次争执。
  那天秋生一直在回廊处坐到深夜,我在门后悄悄的望,他的双肩不停的抽动。我的心那么酸,以前,我同秋生,无数次坐在苏师兄的身边,就在这回廊处,听苏师兄讲他四处游医的经历。墙角处,几声清亮的虫鸣。
  那时的承欢。
  那时的秋生。
  药王斋深
  婉素的意外,让爷爷一夜之间苍老。他无比的担心着膝下的我,唯恐厄运下一步会降临到药王斋。
  直到秋至,一切相安。
  苏渐从北方赶回,一身风尘。
  他从马上奔下,便向中堂。当他得知婉素失踪在梅林,愣在了原地。他笑了笑,不肯相信的看着我们。头也不会奔向婉素所住的西厢,满眼空空,一片凄伤。
  那一夜,苏师兄在楼阶处坐着,月亮孤单的挂在西天边,我偎在他身旁。秋风凉起,我下意识的靠近他。苏渐的身体轻抖了一下,他说,承欢,如果有一天,药王斋像流云山庄和江宁织造府一样,化为灰烬,你会怎样?
  我愣愣的看着他,半晌,说,我会死掉的,师兄。
  苏渐摩挲着我的脑袋,他说,小傻瓜,你不会死的。只要你跟紧了江航,老天也杀不了你!
  他说,承欢,江航身上有一枚避邪的冰魄宝玉,这枚玉石异常怪异,佩戴它的人遇到袭击时,宝玉会发出刺人的光,庇佑主人。这也是为什么流云山庄蒙此劫难,而江航却能幸免的原因。他说,承欢,你一定记住,无论药王斋遭遇什么不幸,你都要跟在江航身边,那枚玉会佑你平安。
  苏渐的话让我想起,那天,秋生的剑挥向江航时,他胸前一束诡异的刺眼绿光闪过。那应该就是冰魄宝玉。
  江航素来沉静,常常在房里安静的画画,山峦云雾,跌宕在画卷上,如无常的命运。我安静的为他采药,选药,洗药,配药,熬药,然后偷偷放上冰片,唯恐药太苦,他不能下咽。他接过药,总会淡淡一笑,清奇的眉眼,温情淡淡。他说,承欢,小丫头,难为你了。我抿着笑,看着他,忘记自己满脸烟火之色。
  秋生不懈的练剑,时日沧桑,我们很久没去水云庵吃梅花糕,他很久没叫我的名字,承欢。
  苏师兄常常依酒买醉,落拓街头。
  爷爷唤我到膝下,他望着我晶莹的眉眼,叹息。我能感觉到,他胸臆间荡漾着很多话,要对我说,可是,却无从说起。
  很多年后,当我离开了江南,每夜星空下,总想起这一幕,想起他满眼沧桑与孤单。他说,承欢,如果某天,爷爷不在了,一定要为云少爷治好耳疾!你答应爷爷。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
  他又拉过秋生,无限爱怜的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他说,秋生,如果某天爷爷不在了,我的承欢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她!
  秋生将剑横在眉前,他说,师傅您放心,只要秋生在,我不会让任何人委屈到承欢!
  月黑风高。
  那一夜,药王斋空中弥漫着一片微苦的药香,我昏然睡去,失去知觉。深夜时分,火箭如流星一样射入药王斋。
  当我醒来,药王斋已是一片熊熊火海。
  我疯一样挣扎起来,却被江航生生拉住,他紧紧捂住我的嘴。他说,承欢,承欢,你冷静!
  我狠狠咬伤江航,疯一样喊秋生,喊爷爷。
  江航拉住我,紧紧抱在怀里,他说,承欢,你呆在这里,不许动!下面的事情我想办法,说完,他从掩身的丛林走出。没几步,又折回。一把将襟前宝玉扯下,系在我的颈项上,伸出大手揉了一下我头发,他说,承欢,它会保佑你的,等我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的冲向火海。
  庐中岁月
  碧玉炉碎,琉璃瓦寒。
  那一夜,药王斋毁于一旦。江航连夜乘船带着我和昏迷的秋生离开旧地,船舱中我不停抽泣,哭累了,就靠在江航肩上睡去。
  朦胧中,轻舟已过千山。在靠近景云山边陲的小镇,江航停住行程,泊江结庐而居。
  秋生伤势恢复的很快,他每天都在庐边练剑,偶尔同我一起去山上采药。
  江航无意问起苏渐。
  他确定将父亲的流云剑缠住的是金蝉丝,而他们颈项的伤口,不是薄剑所致,而是金蝉丝所伤。江宁织造府早三年前夷为平地,世上有金蝉丝的只有宁婉素,能从她那里取得金蝉丝的也只有苏渐。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江航,他眉眼冰冷。
  苏渐跟了爷爷十一年,如果是他毁了流云山庄,那么说来,药王斋也是他毁的,爷爷也是他杀,因为,这个世上,只有爷爷能解江航的毒,而苏渐不能容忍江航活在世上!
  可是,怎么可能?他如何能对自己师傅痛下毒手?他又怎么可能与流云山庄结怨?因为婉素么?因为今年六月初八便是婉素大婚之日,所以他才毁掉流云山庄么?倘若真是这种推测,婉素遭遇不测了,他同江航的矛盾也应终结,他为什么还要毁掉药王斋呢?
  我将这排山倒海般的疑问写在纸上,期冀江航给我一个答案。因为,我不愿相信,师兄杀害了爷爷。
  江航的双目从纸上划过,无限爱怜的看着我,无言叹息。
  秋生挡住他,说,云少爷,我不会像承欢想那么多,真是如你所说,我们为什么不找到苏渐,问个明白,如果是他,我一定会杀了他!大仇得报,我和承欢就不必连累你,大家各奔天涯。
  江航错愕,看着秋生稚气的脸。那时,江航已经学读唇语了。他说,是我连累承欢才是。若不为报血仇,我做废人,又如何呢?如果仇怨可以那么简单了解,这世上,何来江湖?
  冬天,白雪覆盖整个大地,仿佛江湖不曾有任何仇怨,天地一色,无尽苍茫。
  江航说,那夜药王斋飘荡的香味同流云山庄遭遇灭门那天的香味一样。可是,这到底是因谁而起的阴谋呢?
  我一直在想,若真是苏师兄所为,那么,婉素怎么会失踪,甚至是死掉呢?答案只有两种,其一,那是他们合演的戏,婉素不过躲匿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可是如果藏匿能躲避婚约,苏师兄完全不必火烧流云山庄。只要私奔天涯,便是神仙美眷。那么答案只能是,这是一场更大的阴谋,远不是因宁婉素与江航的婚约而起。
  整个冬天,草庐里都弥漫着药香。
  我将冰魄宝玉还给江航,上面四个字“天长地久”我担当不起。但我仍感激,那个危乱的夜晚,他将这生的希望赐予了我。
  江航给我讲流云山庄,那些斑驳的灰墙,青苔绿痕,那些高高的楼宇,气势恢宏的不成模样。他说,承欢,你知道吗?就是那么大的一座庄园,高楼连苑,竟然毁在一夜之间!他讲山庄里,那些女人间的勾心斗角,他说,承欢,你知道么?她们嘴唇上的艳红,绝对是别人的血!她们小小金莲下,踩着尸骨。他说,承欢,我的母亲也是其中的一个。
  但大多时候他是沉默的,白衣拢住他苍白的面容。他静寂的如雪山一般。喝了酒的时候,他才纵容自己像孩子一样,口无遮拦。
  醉酒后,他伏在桌上睡,我就呆呆的看他睡去。等他醒来,我已斜在他手背上睡着了。他小心的抽出手,将我抱回房,鬓角垂发飘动,落在我颈间,与我绒细的长发纠缠不清。
  我抱着被子,不雅的睡去,落入他眼中,无限疼惜。
  那个冬天,江航成了我取暖的地方。我给他反复熬药,端药。他开始笑,他说,承欢,你身上的药香好浓,就算我不恢复听觉,只要闻到这药香,便知道你在我身旁。
  秋生问我,承欢,我们要永远同江航一起吗?
  我抬眼,继而低头,至少,他的病好,我才能安心离开,我答应过爷爷的。
  秋生轻哦。
  开春,他义不容辞成了我的苦力。陪着我满山爬,寻草药,比我都卖命。
  夕阳西下,草药满筐。他一脸泥巴,冲我露两颗大兔牙,别谢,我只想那家伙早康复离开!
  我撇嘴,腿上被山石划破的伤口隐隐的疼,我也希望他早日康复,尽管知道,只要婉素还活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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