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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更新……
只如初见(1)
背影清绝,带着风吹往事的伤痛,带着雨打流年的恻然。
六年的时间不算短,却无法令人冲破心灵的桎梏。梦里不知身是客,觉来方晓青衫不耐五更寒。
“少陵……”
背后传来子寰如冰雪初融般润彻的嗓音,“为师说过,这世间,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喉间一哽,身体瞬间僵硬如石,他狼狈地胡乱点头,闭上眼睛拼命忍住满眶的泪。
终不能从容以对。
“转眼六年了……”
寰低低一声叹息,不再言语。
夜色里,帝都大道灯火阑珊,人流如织。
天空有雪纷坠,愈落愈稠,少陵被风吹眯了眼,因这一句不知想起什么,微挑了眉,却是淡淡一笑。
如此长夜,焉能无酒,酒解千愁,一醉方休。
“师傅!”
他猝然回头,却惊见白衣人发上肩上沾染了雪,眉眼幽寂,面无表情。
似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师傅,少陵愣住,笑容凝在唇边,只觉一丝冷锐的寒气倏忽钻进自己脊髓,带得全身猛打了个寒颤。
“明日……你便正式入‘翊卫郎’,随侍君侧。”
兜头冰水直浇而下,前一刻刚温言说出那一句“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后一刻便要撒手将自己推去别人身边。
少陵咬唇,并不争辩什么,拧眉看他许久,方艰难开口,“是!”
“六年,该教给你的为师差不多已经教完,而他……亦已等不及了……”
“‘双子’一说不过只是民间传言,难道连师傅也……”还是忍不住,话一脱口却已哽咽,少陵愤然,猛地挥疆纵马扬长而去,马上的人再不回头。
大道延伸似无边无际,罡风渐紧,夹杂冰冷霰粒打在脸上,刺骨地疼。
恍惚中,像是又回到六年前,那刻骨铭心的一夜后,自己在床上静静躺着,隐约听见窗外父母的争执。
“那又怎样?她喜欢穿少陵的衣服,那就让她这辈子穿个够!若非为了救她,我儿怎会……”语声挟带戾气,穿透镂雕窗格扑面而来,“民间传言,得‘双子’者得天下,你可知这几个字对咱们姬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忽而压低了嗓音,“我已在圣上面前亲口允下承诺,日后少陵为官,阿槿为妃,到死都是皇家的人,这是他们的命,否则,姬氏一门绝逃不过有一天被抄家灭族……你可知,前日圣上钦点少陵入‘翊卫郎’,他这是在堂而皇之地向我要人,后天便一定得送阿槿进宫受训去,到时若交不出人,难道要我们一家子一起死不成?”
“可是……要走了少陵,接下来便是阿槿,阿槿若扮成少陵的样子入了宫,往后圣上再要钦点什么,咱们到哪里再弄一个一模一样的阿槿出来?”娘亲的声音那样惶恐,带着一种争不过命的凄凉。
“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只说阿槿无端得了一场怪病,毁了容貌,而后随便找个与她体貌相当的人充进宫去,圣上喜好美色,见到这样的人自然嫌恶,只怕随便将她养在哪座深宫里了事,更加不会碰她,到时也就不可能轻易发现咱们的秘密,他这样也算是得到‘双子’了,总好过现在少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根本没法子交差,稍不留神便是夷族的死罪……”
只如初见(2)
父亲的话,渐渐消失在耳边。
往事如烟灭。
前路何处?
他的一生,不,应该说,她的一生,早已被宿命安排,再也不能够回头。
这辈子,她只为哥哥而活。
有雪,有酒,有琴,有人。
醉东风,帝都最繁华最奢侈的酒楼,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里的华灯永远比别处的亮,人,也永远比别处的多。
珠帘轻动,暗香满盈。泠泠七弦流出??之音,疑似银河泄地,溅玉飞花。
弦上纤指慢捻,眼前忽见满树琼花绽放,枝枝带雨,片片随风,花之色与香,花之魂与影,氤氲缭绕,辗转缠绵。
如此琴音,才最疗心伤。
少陵斜躺在围屏榻上,羽睫低掩,脸上已有了几分薄醉。
自二楼雅座望下去,珠帘背后,抚琴女子面笼绯色轻纱,露出的一双眼清洌若水,慵懒似猫,顾盼之间,极是惑人。
单只这一双眼便已能令人失魂,面纱之下又不知该是怎样的天姿国色。
“琳琅姑娘,良辰美酒须尽欢,何不让小爷我将你脸上的面纱摘下好让大家一睹姑娘的芳容呢!”
说话的人语中带着浓浓醉意,一手执壶跌跌撞撞扑上琴台,没留神脚下半尺来高的台阶,扑通一声,整个人脸朝下摔了个大马趴,半扇碎玉珠帘被他扯得支离破碎,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琳琅霍地惊起,抱琴后退,面纱之下,已现怒容。
“顾少喝多了,恕琳琅先行告退!”
转身急急欲走,左脚脚踝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琳琅骇然尖叫,身体失去重心向前倾倒。她眼疾手快,忙将怀中的琴立起支在地上才勉强撑住自己不至于跌跤,饶是如此,纤长玉指已被琴弦划出数道血痕,衬着凝脂雪肤,煞为突兀。
绯色面纱似于此时挣脱了某种束缚,轻轻滑落她白皙的面颊,被风掠向半空。琳琅惊慌失措,忙伸手去抓,奈何脚踝被制,一时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绯色面纱轻烟一般悠悠飘向二楼雅座。
所谓的惊/艳,怕是莫过于此情此景了。
座中人人一瞬屏息侧目,趴在地上的顾少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抓着琳琅脚踝再也不肯放开。
“美人别走……”
琳琅气急,黛蛾双蹙,只得抬眼哀求一般望向二楼。
“叮”的一声,一根竹筷依约破空而至,深深没入顾少面前的木质琴台,随之溅起的木屑刺进顾少的额,疼得他缩回手抱头哀嚎。
“顾少真的喝多了,众目睽睽之下轻薄良家女子,若是一不小心传入顾大人的耳中……”少陵一手把玩剩下的另一根竹筷,冷笑着走近。
“良家女子?我呸!不过是个卖艺的,跟那些青楼歌伎有什么不同,本少爷肯娶她回去做八姨太算抬举她了,偏她这么不知好歹!”
顾少恼羞成怒,踉跄着爬起身,一眼看清楚是少陵,眉毛一挑,扑哧一声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姬大人的宝贝儿子,怎么,难道你也对琳琅感兴趣?可我老早就听说你同你师傅私底下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哪,莫非你不止有断袖之癖,还男女通吃不成?”
只如初见(3)
话音一落,举座哗然。
这话不仅羞辱少陵,更将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君子寰狠狠踩在脚下。
提及南朝这位权相,帝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君相,才容冠绝天下,当年他以十四岁稚龄于殿试中状元及第,小小年纪便跻身朝堂,此后四年立德修身,砥砺建功,步步荆棘,志冲青云,终在十八岁时官拜一品辅相,权倾朝野。
六年过去,圣眷愈隆,连生性暴戾的褚帝都对他另眼相看,更勿论南朝那些位高权重的前朝遗老了。如今乍一听闻有人胆敢直言不讳地藐视他,在场所有人无不吓得骇然失色。
醉东风里,气氛顿时冷下去。
耳畔忽地响起一声轻笑,似嘲讽,似不屑,似漠然,似狂傲……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中,信手可拈,旁若无人。
分明王者之气。
少陵微一蹙眉,循声望向二楼雅座。
甫一抬眸,如罹雷殛。
半张妖冶的银质面具下,邪魅的眸,薄削的唇,精致到绝美的下颌曲线,还有……唇边勾起的那一抹轻笑,竟是……夺魂摄魄。
他望着她。
她望着他。
两人的视线于空气中碰撞,竟都觉出了几分异样。
少陵心口一悸,忽觉不能呼吸,仿佛那人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魔力。
直到,那神秘人终于长身立起,唇边笑痕隐去,居高临下地看她,如斯的不可一世,如斯的轻慢不羁。
半张银质面具掩住面容,雕凿般的轮廓在灯下阴影里半明半暗,然而自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风神气度,浑然天成,只一眼,便叫人终生难忘。
少陵暗暗握紧了掌心,一颗心险些就快要夺出胸膛。
面具下,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凛然的尊贵和倨傲如燃了火,仿佛灼空之日凌驾于云天之上,帝王之姿,睥睨众生,宛若天神下凡。
第一次,生平第一次,她不敢再看一个人……
男子转身消失在阴影里。
“连城。”
“是,主子!”
“将这面纱送还给那位姑娘。”
连城应声领命而去。
男子抬手轻轻掠过鼻端,指尖似是还留有那块绯色面纱轻柔滑腻的触感,沁凉如水,一缕暗香纠缠风中而来,若有似无,牵起他眸中寒芒凌厉,一闪即逝。
连城下楼将面纱交至少陵手上,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少陵见他面容冷峻,眼神犀利,身量挺拔,步履从容,一眼便知身手不凡。
区区一名手下已是这般不俗,那个人……究竟是谁?
顾家大少仍倚仗酒醉指着他污言秽语,少陵置若罔闻,侧目望着连城消失的方向,心内疑云陡生。
“别以为你有师傅撑腰就了不起,你们俩之间的那些个风/流韵事早已传的帝都尽人皆知,君相都二十有四了还未娶妻,你又生的这般……这般……”顾少满嘴酒气,口不择言,手指几乎都快戳到少陵的脸上了。
偌大的醉东风里,一应客人早已溜得个干干净净。
银瓶乍破(1)
少陵皱眉,他咬牙拼命忍下心头那股想要挥拳相向的冲动,牵起琳琅的手转身欲走。
顾少的祖父顾笙恩曾是南朝的亲贵大臣,拜文定公。其父顾怀昭时任兵部尚书兼都御史,总领陇西三边军务,位高权重。顾少还有个亲姐姐,仁启廿年备选入宫,入宫当日便被褚帝钦点为妃,距今六年依旧盛宠不衰。
顾氏一门三代可谓皇恩浩荡,素日朝堂之上,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师傅亦时常对顾家两父子礼让三分,当然,眼前这个顾家几代单传被宠的无天无日肆行无忌的败家子则除外。
有那样的身家背景,似乎天下间的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包括师傅。
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站住!谁准你们走了?”
顾少酒意涌上头,醺醺然上前,竟一把扯住琳琅的素锦长裾,琳琅慌忙向后闪躲,却听一声清脆的裂帛响,裙摆赫然挣裂开来,露出内里缎裤。
琳琅羞愤难当,想也不想,抱起怀中七弦长琴狠狠砸向顾少。
饶是少陵眼疾手快还是晚了一步,耳际只听砰地一声,长琴应声断为两截,木屑四溅,琴弦崩散。
顾少脸上本已有伤,那断了的弦偏在他脸上弹开,嗖嗖几声过后,哀嚎顿起,顾少捂着一双眼睛直直仰躺下去,疼得在地上剧烈翻滚。
琳琅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吓得呆了,脸上一瞬血色全无。
“少陵,我们怎么办?”
少陵的胳膊被琳琅攥得生疼,心中却在瞬间拿定了主意,他面沉如水,用力将琳琅的手甩开,“你走!”
“你说什么?难道你想……”琳琅眼里的泪涌出来,凄惶地道,“你疯了吗?公子说你明日就要入‘翊卫郎’了,你若是把这件事担下来,宫里头会怎样对你?顾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们断然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会有事,我是……‘他’的人,他们奈何不了我,倒是你,一旦事发必定性命不保,快走!”少陵将琳琅往外推,眼中已现决然之色,“琳琅,你照顾了我六年,就像少陵的亲姐姐,这辈子,我绝不让我真正的家人有事!”
是夜,宫禁大开。
廊下风急,天际云低,北风一阵罡似一阵。
少陵跪在乾元殿外,仍是先前一身朱红色骑马装,头上肩上落满了雪。褚帝宣他进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冻僵了。
层层薄烟罗垂帷后,琉璃宫灯柔光氤氲成雾,隐约照见一个朦胧身影。
少陵伏在地上,只觉一道犀利眸光穿透重帘射来,在他脸上身上久久逡巡。
“先前朕还跟君相夸你,才这么一会功夫,就为了一个女子不惜打伤别人的眼,你好大的胆子!”
“都是少陵的错,请陛下重重责罚!”少陵勉强镇定,扑面暖意融了他头上肩上的雪,化作片片雪水渗进他锦衣内里,寒气侵身,冷得瑟瑟发抖。
“罚?怎么罚?要你挖出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