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非知世界
“你看那个砝码。”一段记忆自行浮现，在学校实验室里，小伟随手指向桌上一个物件对自己道。
见宋嘉视线转到其上，小伟接着问道：“你对它的一切认知与它有关吗？”
虽然已不记得这次对话的缘起，但宋嘉依然能感觉到当时被小伟带着穿透表象世界时那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随之而来的绝美宁静，在那种状态下，这个看似不成问题的莫名提问不再有丝毫莫名。
“当然。”自己思索片刻才下了肯定。
“对它的所有所谓‘科学知识’也是吗？”
这是一枚E1级无磁不锈钢圆柱体5克砝码，近乎完美的几何体，周身泛着银光，体现出工业与科学的美感。
宋嘉凝视着它又仔细思考了一遍，点头道：“是的。”
“所有这些认知，”小伟顿了顿道：“是它本身吗？”
从这个微小停顿中遽然生起一种让宋嘉感到窒息的惊心动魄，这无法解释的感觉还没完全显明，一道没有面目的预感紧接着一闪而过，宋嘉瞬间一愣，如果在以往，这个问题莫名得简直不可理喻，但此刻，它映照出的却不是本身的莫名，而好像是对面那一整个…表象世界…
这道预感下，宋嘉的思维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状态，他无比周详地思量着这个问题所及的各自情况，看到的却是一个没有任何破绽的表象之幕，而这“没有破绽”本身，在这问题面前却成了最大的破绽…
思维不断推进的同时，宋嘉感觉到自己的整个心识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根本性的变化，但这变化又无从辨别，因为它不在心识，及其所拥有的感官之中…
“所有这些认知…不是它本身。”宋嘉终于得出了这个看似再简单不过的结论，不知为何，他说出这个结论时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小伟嘴角泛起了一丝似乎来自存在之外的微笑，“那是不是可以说：你对这个对象的一切认知，与这个对象有关，而与这个对象本身无关。”
仿佛一道闪电，在有形世界的尽头划过，虽然周遭仍是一片寂静，但宋嘉能感觉到那洪荒亘古的雷声正以无限的速度传遍整个现象世界…
自己当时的目光一下凝固了，但思维却无法自抑地探入小伟打开的这道裂口，试图摸索到哪怕一丝一毫关于…“真实”的最高奥秘…
是的，宋嘉已经直觉到在这个裂口下，才是表象背后真正的“真实”所在…
但思维一进入这个领域，便再也无法维持，开始不断自行解体。
那里就像有一颗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太阳，让一切接近它的实体灰飞烟灭。
“可以…这样说。”只剩下内核的思维力反复查验了小伟这句话后，嘴自动张开给出了回复。
“对这个砝码如此，对现象世界中的一切对象是否都是如此？”
雷声到了，但耳际依然没有声音，因为那雷声早已超出了音域。
等待回答的安静中，那道裂口不断扩大，宋嘉已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裂口中露出的那个言不可及的…本体…
逻辑上已经完成不能再严密的检验，但“是的”两字宋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就好像一旦说了这两个字，便会脱离这“知”的世界，而另一边，一般意义上的“知”在那儿是无意义的，于是这再熟悉不过的世界，好像忽然模糊了面目，显出其背后比黑洞更深不可测的非知世界…
“知”是自己与世界间唯一可能的连接，但此刻却忽然发现，它无所谓“连接”…
宋嘉此时的神情其实已比语言更肯定地道出了“是”。
小伟静静地看在眼里。
“那我们知道的一切又是什么？”宋嘉忘乎所在之境，小伟却知道他的精确位置，这一问恰好点到了该处。
“知…只与知有关…”顺着小伟的问题宋嘉又回过头看世界原来的样子，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时的他已见过非知世界，“而与…”后面的话仿佛比整座喜马拉雅山更沉重，但当背后的非知世界渐渐接近，宋嘉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一切对象本身无关。”
“那我们自以为知道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虽然背对着非知世界，但随着小伟这句话，连眼前这“知”的世界也仿佛与前者融为了一体，所谓的“知”只是它披着的一层薄薄外衣，而且现在，被那轻轻的一句话完全刺破。
“我唯一知道的是…”意识仿佛没有参与，宋嘉不禁引用起了这句尽管熟悉却直至此刻才第一次理解到它真正含义的话，“我一无所知。”
“是不是很奇怪，”笑意，从嘴角弥漫到了小伟眼里，“这一点其实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也不可能改变。”看着对面那双星海般的眸子，宋嘉也微微笑了起来。
如果从科学家的立场来看，小伟这话是在拆毁自己的立身之基，可他是小伟，在更重要的问题面前，他根本不在乎这点小地基。
“你把科学置于何地？”宋嘉还是忍不住半真半逗地发问，他的下意识想乘着背对非知世界的时候，把心智拉回它所习惯的“知”的世界。
“为什么一定要是‘科学’？”
宋嘉半解不解。
“科学家追求的往往是‘科学’，而不是‘真理’。”
宋嘉心头又一震，作为一个科学家，他太清楚所谓科学界、学术界的种种条条框框和外人不得而知的潜规则与这个江湖里的各种规矩，即便不算所有这些，在科学最基础的对所谓“客观事实”的认定上也依然无可避免地受到人性与认知模式的决定性影响——人们对此往往并不自知。
所谓“自然科学”依然不出人为。
只是以前自己从没由这个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
“什么是‘真理’？”与这句反问同时发生，心底一种预感呼之欲出，他能直觉到一丝，却道不出个中究竟，因为那远超自己的思维力，更主要的是，它来自背后那个只有小伟才懂而自己下意识仍想逃避的非知世界。
一个淡淡的陈述句，从小伟浅笑的涟漪中悠悠流出：“没有什么不是‘真理’。”.